我可以假设:有两个普希金,有两个阿赫马托娃,有两个畸赛宁或马雅可夫斯基。这些都不至于使我吃惊。但我永远不会怀疑:只有一个茨维塔耶娃。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了。甚至,想模仿她,都注定会失败。
帕斯捷尔纳克充分肯定过她独具的价值,甚至不惜以阿赫马托娃作为参照物:“我认为茨维塔耶娃是属于高层次的,她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已经成熟的诗人。在那笨嘴拙舌的年代,她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人的,经典的声音。这是一个有着男性心灵的女人。同日常的事物的斗争赋予她以力量。茨维塔耶娃寻找并且达到了完美的清晰度。较之我经常对其朴素和抒情性表示赞赏的阿赫马托娃,她是一位更伟大的诗人。茨维塔耶娃之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悲伤。”能被同时代的诗人视为“高层次”,何其难哉。这是高峰(而不是平地)对高峰的景仰。确实,如果说阿赫马托娃身上笼罩着诗坛圣母的光辉,茨维塔耶娃则彻底是一个叛逆天使,推翻了自普希金以来俄罗斯的诗学公式。并且,还在废墟中建立了自己的公式。“这个公式与普希金的和谐恰恰相反,是用自然力打破和谐。”(叶甫图申科语)
阿赫马托娃基本上还是继承了普希金的衣钵。她在普希金作为俄罗斯诗歌的圣父一统天下近百年之后,理所当然地成为圣母。然而,她随即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茨维塔耶娃。这是一位简直具有男人的膂力的女诗人。后者很快超越了前者。这不仅使诗歌发展的速度大大提高了,更重要的,是使性质产生了演变。一种充满了破坏欲和打击力的诗歌出现了。
还是看看她同时代诗人的评价吧:茨维塔耶娃的早期诗作中就已经有一种俄罗斯女性诗歌中至今不曾有过的刚烈、粗犷,而且即使在男性诗人当中也是罕见的。这些诗作令人可疑地缺少雅致。卡罗利娜?巴夫洛娃和米拉?洛赫维茨卡娅的诗同这些诗摆在一起,看上去如同手工艺品与千锤百炼的钢铁摆在一起。况且这是经一双少女的手锤炼的!唯美主义者皱起眉头:女性铁匠,多么不合常理。阿赫马托娃的诗歌不管怎么说是更富于阴柔气质,线条更柔和。而这些诗却尽是尖锐的棱角!当时有许多娇慵的女诗人以其甜腻的作品充斥着期刊版面,而茨维塔耶娃以这种好战性仿佛抵消了她们的感伤悲郁,为女人性格这一概念本身恢复了名誉,以自身的实例证明在这一性格中不仅有勾人魂魄的脆弱,富于魅力的依顺,而且还有刚毅的精神,匠师的魄力。
茨维塔耶娃不仅向以阿赫马托娃为代表的所有女诗人挑战,还向男诗人挑战。譬如她这样说过普希金:“普希金扮演纪念碑的角色?普希金扮演陵墓的角色?”她的心目中是没有权威的。当然,她自己也并不想成为权威,成为新的偶像。她仅仅为了证明自己是惟一的,不是别人的替身,也非别人可取代:“我足以活过一亿五千万条生命。”
茨维塔耶娃不仅跨越了性别,跨越了前人,而且也是横陈在后人面前的一道天堑。无法复制的险竣。再不可能有谁能像她那样激进、暴烈,目无尊长。同样,也没有谁像她那样孤癖、凄凉、举目无亲。她的破坏性就是她的建设性。她披荆斩棘地开辟了一条新路,但这条路却不是为别人提供的,只属于自己,这个女人,最终紧缩成一丛令人望而生畏、只能绕道而行的冷冽的荆棘。
所以,俄罗斯只有一个茨维塔耶娃。这仅有的一个,都属于中途夭折(她只活到49岁)。她是不完整的,但这完全来自于自己的选择:“因为一定要选择,于是我便立即终生选定了,忧郁的思想,倒霉的命运,艰难的生活。”残缺也是一种美。或许比完整更美?
茨维塔耶娃与阿赫马托娃同时代。但是她却不愿意成为第二位女神,对于她来说,这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她更疯狂地锻打自己经历了更为幽深的炼狱,而把自己塑造为女巫的形象,据说,她曾经大胆地将符咒一类的格式引入诗中。凡是不愿模仿别人的,也将被证明是无法模仿的。女神易学,而女巫却难做。这就是茨维塔耶娃与阿赫马托娃的区别。有时候,魔境似乎比仙境具有更大的震撼力与诱惑力。
这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诗人,一个不需要战友的女战士。她仿佛一出生,就亲手打碎了制造自己的模具。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茨维塔耶娃了,或类似的人物。
当然,天才常常不容易被世人理解,尤其是一个偏激的天才。譬如,高尔基就很不习惯接受茨维塔耶娃对诗歌传统的叛逆与破坏,他在1927年10月19日致帕斯捷尔纳克信中抱怨道:对于您对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天赋的高度评价我很难苟同。她的才华我觉得是扭曲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语言她掌握得不好。她对俄语通晓得很差,而且对待语言是缺乏人性的,千方百计地歪曲它。或许这并不奇怪。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同一种作家。因而甚至在基本的语言上都会存在障碍,更何况思想呢。或者说得更极端点:他们原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
马雅可夫斯基也是如此。他对待茨维塔耶娃的态度一直比较冷淡,在自己的讲演中还尖刻地贬低其价值。而可怜的茨维塔耶娃,整个一生都对这位不领情的大众诗人保持着“同行的高度的忠诚”:“对我来说,整个的马雅可夫斯基比所有的旧世界的讴歌者都更为亲切。马雅可夫斯基工厂或者广场比布宁的诗歌的封建城堡或者白色圆柱都更为亲切……”她的赞美却从来不曾获得过回报。
茨维塔耶娃与阿赫马托娃之间,同样有细微的裂痕。前者曾经将后者奉为“最喜爱的诗人”,但在冷静地读完阿赫马托娃的全部作品之后,却改变了看法。她们一生中仅仅见过两次面,却都未能在对诗歌的理解上取得一致。她们虽然同为女诗人,却是由不同的材料打制的。
茨维塔耶娃极其欣赏天才诗人荷尔德林。她在致高尔基信中比较过歌德与荷尔德林:“歌德是大理石的神,而那个人则是来自极乐世界的幽灵,不是诗歌,而是诗歌的灵魂。”或许,她本人与其他诗人,作家的差异与距离,也正表现在只有一个茨维塔耶娃这里。一种是明亮的、光滑的,另一种则是幽暗的、嶙峋的,这确实是由不同的物质构成。茨维塔耶娃:一种稀有的物质,稀有的金属。
渎茨维塔耶娃的诗,我开始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至少对于诗人如此。这位苦难、温顺的俄罗斯女人的内心,隐居着一个不羁的暴君。这个暴君在一次次的冲突之后,最终甚至杀死了自己。1941年8月31日,茨维塔耶娃在战乱中自缢身亡。而在此之前,她就写过这样的日记:“人家都认为我勇敢。我不知道谁比我更胆小。我什么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一个什么都怕的人,才能做到不怕死。她还是找到了那只被钉在高处的钩子,并且因之而获得解脱。这一举动,与其说是失控,莫如说是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命令。
灵魂是没有性别的,或者说是超越了性别。很难裁判它是妩媚的,还是狰狞的。让一个女人杀死了自己,可能比让她杀死别人还需要更大的勇气。茨维塔耶娃这样做了,不知从哪儿获得了神秘的力量?至少对她本人而言,毁灭自己就等于毁灭了世界。当然,世界仍然存在、仍然按照既定的规律运行,只不过对于这双合上的眼睛已不再具有意义。哦,这微型的水晶棺材,包容着她渲嚣的世界,她短促的一生。
我们再也遇不见如此清澈的眼神,如此复杂的灵魂。而它们却曾经奇迹般集于一身。
“接骨木啊接骨木,为了你那项链,我已经失掉理智,变得癫癫疯疯!还给格鲁吉亚人高加索,还给红胡子草原,还给我窗下的那片接骨木树丛!我不要一切的(艺术宫殿),我只要这片接骨木树丛。”对于这个习惯了生活在荆棘中的灵魂,任何华美的宫殿都不如一片野蛮的接骨木树丛更为舒适。茨维塔耶娃的尸体早已经冷却了(甚至已变成泥土),可她的诗篇却依旧烫手。我觉得自己触摸的不是纸张与油墨,而是烧红的铁锭。时间也无法使之降温。
今天晚上,我读着一位美丽的死者的诗篇,应该说它们已构成对这个世界的遗嘱。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那首《致一百年以后的你》:“经历了整整的一百年啊,我才最终迎来了你!”这是茨维塔耶娃在七十年前的寂寞中书写的。并且曾经构成她最固执的信念:“主要的是我深深地知道,过一百年人们将会多么地爱我(阅读什么!)”我知道自己仅仅行进在向她靠拢的途中,在我身后,还会出现更虔诚、更称职的读者。,给茨维塔耶娃的灵魂带去更大的安慰。我更希望自己,也属于她预言的人群,是一个提前到来的幸运者。
不能再等了,快从钩子上解下茨维塔耶娃的悬念,茨维塔耶娃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