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是1919年出生的塞林格本人,还是他笔下没有生日的少年霍尔顿?霍尔顿的理想是守望着数以千计的正在麦田里游戏的孩子,免得他们掉下深渊。要知道他本人还是个孩子呢,却想做孩子们的守护神。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想去照顾别人。由于有这种危险的想像,以及对深渊的恐惧,他自己就是一个在地狱的边缘舞蹈的玩偶。只不过驱使他走上离经叛道之路的那根线,牵在作者塞林格手里。他所闹的诸多恶作剧,都是塞林格的恶作剧。塑造一个生活的小叛徒。
读《麦田里的守望者》,能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对自己笔下人物的溺爱与娇纵。霍尔顿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逃学、撒谎、抽烟、找妓女……但是他连犯错误都像是做天真的游戏,在作者眼中不仅可以原谅,而且恰恰是其过剩的生命力的体现。这个堕落的小天使,似乎比其他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更富有原始的童心。
从这个角度来看,塞林格才是最后的守望者,津津有味地观察着霍尔顿在一片虚幻的麦田里打滚、翻跟头,浑身脏得像个泥猴似的……他从这零乱的画面里找到了纯洁的感觉,于是写下了这部反童话的童话。霍尔顿,王子与乞儿的结合体,或者说,是一个像小流氓一样的新时代王子。
《麦田里的守望者》这个名称,使我想到了稻草人。稻草人才会傻里傻气地守望呢,警惕着飞鸟啄食田里的麦粒。霍尔顿在现实中是不负责任的,却有一个富于责任感的理想:做麦田里的守望者,保卫那些孩子们的梦境不遭到破坏。他的形象也像稻草人一样滑稽:披一件晴雨两用的风衣,歪戴一顶粗俗的红色猎人帽,故意把长长的鸭舌帽檐转向脑后,煞有介事地拎一只旅行用的手提箱,经常被坏运气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
他比稻草人幸运之处在于,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可以四处流浪,见想见的人,去想去的地方。但不幸的是,他也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烦恼,而真正的稻草人应该是没心没肺、不痛不痒的。
霍尔顿的烦恼,可比少年维特的烦恼复杂多了,他们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维特为具体的爱情烦恼,霍尔顿则为无爱无欲而烦恼,为虚无而烦恼。相比而言,霍尔顿的烦恼更为可怕,这虽然没有使他自杀,却使他在想像中死了一千次。“一霎时,我觉得寂寞极了。我简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只是心里很不痛快。烦闷得很。我简直不想活了。”诸如此类。你能相信这是一位青春年少的富家子弟的喃喃自语吗?要知道,他只有16岁呀。
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虽诞生在20世纪50年代,却散发出浓郁的新人类的气息。物质富裕的时代,反而容易产生精神空虚的人,霍尔顿是一大批松垮、叛逆、愁闷的少年的缩影。这迷惘的一代,这垮掉的一代,偏偏以愤怒青年的面目出现,在对世界的抗议中表达自己的无辜。不愁吃喝,不缺钱财,是名牌商品的消费者,却没有值得一提的信仰,他们甚至连金钱都不信任。还有什么能安慰这些躁动不安的灵魂?父母一辈还希望他们将来“出人头地,好有钱买辆凯迪拉克高级轿车”。遗憾的是,他们对凯迪拉克也嗤之以鼻。他们对什么都嗤之以鼻。又有谁能使他们高兴起来呢?恐怕上帝也无能为力。
郁郁寡欢的霍尔顿,又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他是一个嘴上尚未长出胡须的唐璜,一个只有16岁的“多余的人”一个反英雄的“当代英雄”。当然,塞林格所处的时代,已非伦或莱蒙托夫的时代。
他塑造的这个叫霍尔顿的美国少年,只能幻想逃到没有熟人的西部去,装做一个聋哑人,以避免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与交流。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装在套中了,希望别人别把他当人看,而只把他当做一个没有思想的稻草人。可见他在厌弃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厌弃自己了。
塞林格的高明之处在于:从霍尔顿的绝望里看到了希望,从霍尔顿的谎言里看到了真诚,从霍尔顿的堕落里看到了纯洁。他相信霍尔顿濒临的地狱,亦是一座脱胎换骨的天堂。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他在守护着麦田呢,还是麦田在守护着他?守护着千万个孩子之中的一个孩子,千万个孩子之外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