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书名取自17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诗句。它还有一段卷首语:“没有一个人能像一座小岛那样独自存在;每一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陆地的一部分;倘若海浪冲走了一座岸边的悬崖,欧罗巴便会变小,倘若冲走一块海岬或毁掉你的或你的朋友的房子,情况也是一样。每一个人的死亡也会使我变小,因为我和全人类是一个整体,所以你永远别问,钟声为谁而鸣,它是为你而鸣的。”
跟海明威有过交往的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一书中特意引用了这些诗句,形容海明威的性格与文风:“这些诗句可以用做海明威的所有作品的题词。时代在变化,他也在变化,但他始终感觉到一个人同大家的关系,我们常常用书面语言把这种感觉称之为‘人道主义’。”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海明威也许并不是一位所谓的人道主义作家,但他的作品里确实带有人道主义倾向。譬如《老人与海》,表现了在自然与灾难面前不服输的人性的力量。又譬如《永别了,武器》,仅仅这书名就可被视为全世界和平主义者的宣言,如果什么时候能给战争砌一座钢筋水泥坟墓的话,这就是最好的墓志铭了。书中的主人公弗雷德在战场上爱上了英国女人凯特琳,爱情的来临使他抛弃了武器:“我决心忘掉战争。我单独媾和。”谁能判断出他究竟是逃兵呢还是勇士?我们只能说,爱神战胜了战神,他心甘情愿地由战神的麾下投奔到爱神的石榴裙下。如果所有的士兵都能像弗雷德这样清醒(或这样迷醉),人类的战争将破产,而爱情将丰收。当然,这只是文人一厢情愿的理想……不管怎么说,这是海明威小说中最打动我的一个细节。
据爱伦堡介绍,海明威本人也是这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曾以志愿兵的身份在意奥前线作战,一颗炮弹的碎片使他受了重伤。他一瞧见战争便无比痛恨。他对意大利士兵乐意扔掉步枪感到十分高兴。”
海明威像个斗牛士。他喜欢观看斗牛比赛,曾大量描写过西班牙斗牛士的生活。他极棒的三个短篇——《杀人者》、《十个印第安人》和《今天是礼拜五》,就是因为一场暴风雪迫使圣伊希德罗城的节日斗牛赛被取消,他逗留在马德里一家膳宿公寓,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写成的。斗牛赛被取消了,他内心的激动却难以平息,于是他挥舞着一杆笔,跟突如其来的创作冲动搏斗。
海明威像个渔夫。他经常去海上钓鱼,对某些稀有的鱼类也很熟悉。在古巴哈瓦那附近一座叫科希马尔的小村庄(也就是《老人与海》中那位著名的老渔民居住的地方),至今仍树立着一座记叙这位作家生平的纪念碑,并有镀了金的海明威半身铜像。他仿佛已是科希马尔的荣誉村民了,因为他塑造了一个最令人难忘的渔民形象。
海明威像个猎人,而且是非洲的猎人。他多次去非洲的青山中间打猎,写有《乞力马扎罗的雪》。他可能就死在非洲,是自杀的。自杀本是弱者的行为,可海明威却操办得轰轰烈烈:把猎枪的枪管塞进喉咙,扣动扳机,打碎了自己的脑袋。用猎枪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这可是用来打狮子的猎枪。
自杀,是海明威一生中最后的狩猎。他把自己当成了最后的猎物。
海明威身上流淌着斗牛士、渔夫、猎人混合的血液,所以给人以硬汉的印象。硬汉不跳舞。硬汉只知道跟世界搏斗。但我觉得,海明威更像一个敲钟人,一个竭尽全力撞击命之钟的巨人,他的嗓门震耳欲聋。这非巴黎圣母院里的夸西莫多可比拟。这是一位巨人在敲钟,敲响战争的警钟,敲响死亡的丧钟。钟声为谁而鸣?为你,为我,也为敲钟人自己。
非洲的群山,太平洋的海岸,西班牙内战的前线,都回响着海明威那惊世骇俗的钟声。他最终把自己的钟都敲碎了。钟声也有碎片。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未成名时,曾在巴黎圣米歇尔大街邂逅了人群中的正在逛书摊的海明威,并且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1957年,海明威已经58岁,走路的姿势仍然生气勃勃。马尔克斯很想穿过林阴道,跟逆行的海明威打招呼,既可以自我介绍,又可以向自己崇敬的作家表达钦慕之心,但不知是否冒昧。最后,他还是站在人行道上,把双手握成杯状放在嘴边,像丛林里的野人那样,向马路对面大声喊道:“艺——术——大——师!”
海明威听见了,并且知道过往的行人中是不可能有另一位大师的,于是转过身来,向远处那位叫喊的年轻人挥手致意,用同样的声调回应:“再见了,朋友!”
这是马尔克斯惟一一次见到海明威。可惜海明威永远不知道曾喊他的那位小伙子是谁。(四年后他就去世了。)想像一番那种情景,我就很激动。
这就是两位大师的一面之缘(只有瞬间):一位无名的文学青年在喊着自己的偶像,一位未来的大师在呼唤着一位过去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