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是三十年。
茶泡上了,再燃上一支烟,窗外有树……穿过时光的尘埃。我看见了家乡的小城。
就有小小脚丫贴在小城的木桥上,一板一板走,踩出一片岁月的吱咛声……
竹竿小院
在童年的记忆里,城很小,被一条窄窄的护城河绕着,有不多的几条街。用童年的脚丫去丈量,歪歪就到了桥头。
城里就这一座木桥。桥很老,桥板翘了,一块一块凸着,有经年的灰尘和着人的唾液粘在木桥的缝隙里,人走上去摇摇的,不小心会跌跤。桥栏上有岁月摩挲出的光滑,带肉味的光滑。荷花开的时候,有粉粉白白点在水面上,荷叶上摇着银色水珠儿,衬得桥瘦。曾记得木桥也新过几天,那是一年国庆的时候,木桥被漆成了蓝色,鲜了几日,白日里娃儿在桥上蹦,夜晚有年轻人来这里恋爱,看印在水里的月亮。而后又有了很多唾沫、废糖纸、尘土……旧下来了。
走过木桥,顺河沿会看到一个旧竹竿围成的小院。院很小,很静,有两间草屋,门常关着,像不曾住人,院子里的地却扫得很光,很洁净。夏日里,透过竹竿望去,院子里仿佛有一股神秘的气味,仿佛藏着什么。偶尔,孩子们会看到晾晒在院子里的几件衣服。衣服是旧的,也仿佛刚刚挂出来,有水珠儿往下滴,地上润着一片新湿,独不见人。
顺河街的女人和孩子一样好奇。舌头探出很久,才有了一句话。女人指着静静的竹竿小院,神秘地说:“那里住着一个官太太。”
怎样的官太太呢?官人又是谁?很茫然。小城很能藏人哪。
小院的时光太暧昧。叫人不由得猜想。然而却没有人见过这位“官太太”。秋阳把天空洗得明亮,尔后是树叶落的一大片日子。白日里,有人看见竹竿小院里落了一地树叶,到了第二天,小院就又是光光净净的。在荷叶凋零、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有人看见了湿湿的脚印,小院里有湿湿的一行脚印。那新湿的脚印轻浅地印在地上,仿佛走也很轻。二日,风和日丽,那脚印又被扫去了,仍然是一段沉默。
忽一日,不知哪家娃儿把屎拉在了竹竿小院门口。这在小城已是非常过分了,会有人出来骂街的。小城的女人是能忍的,但忍也忍不过骑在脖子上拉屎。于是,人们都期望着这位“官太太”能走出来,站在门前骂街,好看一看她。然而,人们又一次失望了。没有,她没有出来,一切都很平静。三天后,人们只看到了一片小铲的印痕,有人用小铲把屎铲去了,铲痕很浅。
竟然不出来,这不是很欺负人吗?顺河街的女人们这样想。于是就像疯了一样去打听这位“官太太”的丝丝缕缕。终于有了一点点消息,有人在桥上见过她,见她独自一人在桥上走,也就看见了一个背影,高高条条的一个影儿。说是很素净一个人,脖颈很白。就这些了,就这些。
后来又有了突破性进展,搬运工人老罗锅的女儿在家院(察院是古老的名称,城里人嘴顺,都叫察院,那时是专员公署)门口见到过“官太太”。老罗锅的女儿撇着嘴说,也不过是一个织毛衣的。她说她去一个同学那里玩,亲眼看见“官太太”把一件织好的毛衣递给了一位老太太。人们听了,跟着嘁嘁喳喳说一阵,却也半信半疑。
童年里,搬运工老罗锅的女儿原是丑丑的一个小黑妞儿。时常出现在她父亲那拉搬运的架子车前,吃力地拽着一根长长的襻绳,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面上撒一路墨点样的汗水……在老罗锅的日甚一日的骂声中,长着长着就出亮了,人也白了许多,鲜得辣,成了顺河街最漂亮的姑娘。那时,她正与一个年轻的军官谈着恋爱,总是很高傲的样子。也正在学织毛衣,好把爱情织进去。而那日从察院回来,突然就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拆了……
日后,老罗锅的女儿就时常盯着那小院,远远的看那小院,目光像锥子一样,很有些意思。小院里仍无动静,仿佛烟化了似的……
那一年夏天非常热,河里的水也少了许多。初时有炫目的大字贴在街上,渐渐有戴红袖标的年轻入神神气气地在街面上走动。忽一日,就有一群戴红袖标的年轻人在老罗锅女儿的带领下,乱嚷嚷的闯进了竹竿小院。这时,人们才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是被拽出来的,就在院子里坐着。戴红袖标的年轻人乱哄哄的在她屋里搜,东西一件件抬出来……人们看到了许多原本不属于小城的衣服,衣服上弥散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女人就坐在那里,仿佛坐着一段往事。她一声不吭,脸上异常的平静。很白的一个女人哪!头上绾着发髻,那坐姿很让人气短。戴红袖标的年轻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望着那女人的时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才好。后来,老罗锅的女儿不知怎的就恨上来,抓起一把剪刀冲到女人跟前,“咔嚓、咔嚓”就把她的头发剪了。那头发很黑很长,一缕缕散落在地上……女人仍正身坐着,听任罗锅家女儿剪她的头发。头发也似凝着往日的时光,落地时仿佛有活鲜的飘动。女人终也无话,只有剪刀咔咔地在头上响。谁知,女人头发秃了之后反而显得年轻了,细条条的白净。于是,罗锅的女儿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带着人去了。
尔后有许多日子,这女人像是消失了。竹竿小院的门时常锁着,院子里落了一层树叶……据说,曾有人见过她,那是在天黑透之后,或是黎明之前,有一个包黑头巾的女人匆匆从木桥上走过,看到的仍是高高条条的一个影儿……
时光荏苒,当我重又回到小城的时候,顺河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楼,竹竿小院已经不在了。问起昔日的邻人,多有摇头的。一位从小捏过我的小鸡鸡儿的老人说,你说的怕是“大肚家的”吧?是不是当年蹬三轮车的大胜家的老婆?也是后走(改嫁)的。她在电影院门口卖茶鸡蛋哪……当然不是。远远看了,一个又黑又丑的老婆婆,哑着喉咙高声叫卖,自然不会是。怎么会呢?
问起罗锅家的女儿,邻人说,现今人家可阔了。男人本是当军官的,转业回来分配到了地委,早搬走了。头些时还领着她女儿回来,她这闺女可了不得,长得高高条条白白净净,比她娘还漂亮,先是在北京上大学,这会听说又嫁了个大官……
夜晚,我独自一人走在顺河街的水泥路上,望着静静的流水。河面上很空,没有木桥,也没有荷花。
专员
专员姓王,胖胖的,细眯眼,人称王马虎。
早年,专员原是玩猴的。肩上架一小猴,常在桥头耍,也到四县走走,铜锣一响,猴儿翻一跟头,换俩小钱儿。解放了,竟是在做地下工作。于是就当了专员,副的。
专员喜欢在街上吃饭。常一人,坐小摊,两个咸鸡蛋,一碟花生豆,二两好酒,花两毛五分钱,小荤,就又去了。街面上多有认识他的,熟的。打一哈哈,没架子。
王马虎的浑号是从一车皮粮食说起的。三年自然灾害时,上头打电话,令他把一车皮粮食调往宝鸡,专员亲自接了电话,说:“嗯、嗯,宝丰,知道了。”于是粮食就调到了宝丰。也不是什么好粮食,红薯干。粮食一调去,宝丰县的老老少少就分了。过后知道错了,也已到了肚里。专员挨了处分,工资降一级,也落下了“马虎”的浑号。
专署机关的干部们都知道专员马虎。专员说话不看人,眼眯细细的,给他汇报工作,半晌才“嗯”一声,很急人。出门也不讲身份,见人就打哈哈,连打字员都认为他极不称职,一直“副”着。
“文化革命”时,当官的都倒了,他也倒了。人马虎,又是副职,斗了几趟,也就罢了。于是下放劳动,问他去哪里,说:宝丰,就回了宝丰。乡村里是论辈分的,他辈长,回来就是爷了。孙辈的当着支书,也没分派他干什么,就说:“爷,你卖茶吧。”就派人搭一凉棚,让他在路口上卖茶。于是就坐在茶摊上。夏日戴一破草帽,大裤衩,一把破扇,眼皮塌蒙着,没人看出这就是专员。来人喝茶,倒上一碗,给钱也罢,不给也罢,不看。红日西坠,自有孙辈娃儿来喊他吃饭。饭是派饭,一个村子轮着吃,没人怠慢过。外乡人从这里路过,见一光脊梁大肚老汉,打趣他说:“爷们,肚儿不小啊!”他眯眼一笑,拍拍肚皮,说:“官肚儿,一肚子糠菜屎。”惹得路人都笑……
一日,忽然来了辆卧车,说是来接他的。他又当上了地区革委会副主任,要他立马上任。就从茶摊上站起,默默望着来报信儿的孙辈支书,说:“去了。”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