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拉到了地委大礼堂。一下车,见一会场人黑压压坐着。和一些生熟面孔贴贴手,就让他上台讲话。讲话稿自然有人写,就念。摸摸没带眼镜,也罢。就高声念道:“颍河地区革命委员会……稿纸!”一语未了,蠃来满场大笑……会一散,满城人都说:王马虎回来了。
官复原位,就又有了秘书。这新来的秘书姓刘,原是宣传部门的笔杆子,很能写,就一路写上来。刘秘书报到时,恭恭敬敬站在老专员面前,给他汇报工作。专员依旧眼塌蒙着,似听非听,头一栽一栽的,像是睡去了……刘秘书不敢走,就悄声问:主任还有什么要求?主任……仍无话。刘秘书怀疑专员确实睡着了。正要悄悄离去,却见专员睁开眼来,一亮,说:“有。”刘秘书慌忙拿笔来记,专员说:“不用记。一条。我下台的时候,你揭发我要实事求是。”刘秘书愣了,脑袋里“嗡”一声,好半天醒不过神来……再看专员,眼又闭上了,缓缓说:“就这一条。”
自此,刘秘书就跟着专员,一日日的开会……跟着久了,公事、私事也知道不少。专员常到木桥上走走,不让车送,就一人去,且多是晚上。刘秘书有急事找他,一找就找到木桥上,见他在木桥上站着,定定望着什么……自然不问。有时,专员也让他给人送点什么,不让送家,送到另一个地方,很神秘……自然不说。只吓得吐舌头。
二年,专员又被打倒。刘秘书才晓得专员那双细眯眼极亮。那日,专员唤刘秘书过来,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水,尔后坐下来望着他,久久,专员摆摆手说:“小刘,去吧,没你的事了。”
刘秘书没走,刘秘书站起来,说:“专员,我……”
专员又摆摆手:“你不必说了……”
二日,就有人把刘秘书叫去,让他在三日后的万人大会上揭发。事关前程,刘秘书也害怕,也想揭发,但想想老头说过的话,就忍着没有揭发。知道有人要揪斗专员,牙一咬,连夜找车把他送到了宝丰。于是,刘秘书被停职反省,去乡下劳动改造。走时,刘秘书哭成泪人,实觉得屈。
转年,专员再次复出,刘秘书暗暗吸了口气,心说:值。
不几年,专员离休,在干休所住着。闲时养养花,钓钓鱼,也到乡下走走,他说,蛮好。刘秘书时来运转,一直升上去,也做了专员,副的。上任时也对秘书说:“我下台时,你揭发我要实事求是。”秘书笑笑,私下对人说:圣人蛋!
然而,刘专员官运不济,很认真的做,做着做着却做到政协去了……于是很有些牢骚,百思不得其解,终日找老专员诉说委屈……
老专员听了,笑笑。也不为刘专员排解。人一走,就摇着蒲扇上街去了。穿汗衣,大裤衩,到街头上看人下棋。
人面桔
那时老徐年轻,在市文教局干事,很体面。老徐的女人在工厂上班,富态。老徐嫌女人胖,很想跟女人离婚,女人就是不离。于是老徐经常打女人,还罚女人下跪。女人很怕老徐,跪就跪,就是不离。有时,已到了下半夜了,邻居们夜起,看见老徐屋里灯亮着,探头一看,老徐女人还在灯下跪着。邻人就喊:“老徐,老徐,算了……”老徐醒了,从床上坐起,揉揉眼,没好气地说:“起来吧。”女人这才起来,洗洗,重给老徐睡。
老徐自然有些事。那时,整个文教局才三五个人,一二局长,三干事,统管文化、教育、卫生。权力很大。老徐分管文化,文化管着电影院、剧院、剧团、图书馆……所以,剧团的女演员们很热乎老徐,见了老徐嗲嗲的,加上有色有貌,老徐很吃木。不过,老徐谨慎,并不曾干出舆论来。由于谨慎,就带来很多的压抑。老徐的脸一回家就苦着,对女人打得越发仔细。有一次,老徐抓住女人的头发往水缸上撞,一连撞了十几下,女人竟一滴血都没流。越打,女人越坚韧;越打,女人越适应;越打,女人侍候得越周到,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接着就有孩子生出来了……这就像做活一样,做着做着就没了兴致。老徐很无奈。渐渐,老徐也断了念想,只是隔三差五的偷偷嘴罢了。
在文教局,老徐要做的事情并不多,也就是开开会、传达传达上头的精神什么的。余下的一大片日子,喝喝茶,看看报,打打瞌睡。很无趣。当然也有些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分发戏票、电影票。每逢过节的时候,好票由文教局统管,也就是由老徐统管。这时,老徐就显得非常滋润。在大街上,每走上三五步,就有人亲热的跟老徐打招呼。市直机关的干部见了老徐就像见了爷一样,亲切得让老徐感动。老徐的中山服的六个兜,外边四个,里边两个,票也分了六种,一个兜里装一种。一等一的好票是给市委领导的,那要送到家里。一等二的好票是给直属领导的,分场合送。余下的就看关系了……于是每到这个时候,老徐非常忙碌,男男女女都围着老徐转。老徐很有面子。人一有面子就有了些身份,老徐走路的时候,中山服就架起来了,有点撑。
有了给领导送票的机会,也有了想当局长的念头。老徐已是老干事了,这念头一起就非常强烈。在这方面,女人跟他空前一致。每逢过节,夫妻双双一起到领导家,不但送票,也送礼品。这时,女人打扮出来,也算有几分颜色,手儿肉肉的,甜着对领导笑。领导轻轻拍着老徐女人的肉手,眼望着老徐,说些很含蓄的话:“好好工作吧。啊……”回到家,两人会温存一小会儿。对女人,老徐打还是要打的,不过,不常打。
日子很碎。而耐心就像水一样,流着流着就涸竭了。这中间似有很多机会,文化、教育分家一次;局长调走一次;一次又一次……老徐每一次很有希望,可每一次当希望来临的时候,却又黄了。老徐很生气,一生气就打女人。女人绵羊似的,就把肉摊开,任老徐打。打归打,送票送礼依然持之以恒。在这中间,女人悄没声地把关系办到了剧院,成了老徐的下属。老徐不问。可女人又悄没声地成了剧院管票的。自此,老徐再不去送票了,送票的事交给了女人。女人每一次送票回来都捎一些话给老徐,使老徐看到希望的亮光。比如,刘书记说:老徐该解决了……
年数委实不小了。可事情呢,却常常出现意外。有些领导,送着送着,人调走了,一切又得重新开始……终于有一日,冯书记把老徐叫去,亲切地说:老徐,该解决了。组织上已经研究了。老同志了,就留在局里吧……老徐自然说些感激的话。回家的路上,心里像扇儿扇。
似乎三五日,任命就下来了。局里人见了老徐,也都喊徐局长。老徐笑笑,算是默认。这时老徐已算是有年份有肚子,态势早厚了,缺的是一张薄纸。然而,就在任命要下的那天,老徐出了事情。那天下午,纪委的人先一步来了,纪委的人关上门跟老徐谈了半日,出门的时候,老徐像傻了一样……
七天之后,老徐被抓进了监狱。是局里有人把老徐告了。老徐前一段抓过平反落实政策的事,自然有不少人上门求他……一查,就查出了受贿的事。落实下来,有四千之多,一下子就判了七年。
老徐没有住够七年。他是一年半之后被女人接回来的。老徐在监狱里得了脑血栓,老徐瘫痪了。老徐回来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半边身子像木了一样。成了个半死人。开初女人对他还好,也给他治过两次。渐渐就不行了。女人这会已当上了剧院的经理,女人忙,也没了那么多的耐性。女人就想跟他离婚。可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半死人没法离婚。女人就说,你死吧。于是常常三两天不给他饭吃……老徐在床上躺着,不会说话,就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女人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赏他一口唾沫!唾沫吐在老徐的脸上,老徐也不擦,他不会擦。于是有一层层的唾沫摞在脸上……
孩子们开始还可怜老徐,隔三差五的给他端碗饭。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脏,也烦了。于是就把老徐弄到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小屋里,想起了,给他碗饭,想不起就让他饿着。女人还是坚持不懈地赏他一口唾沫!有时恨了,就呸呸呸吐两三口,说:你咋还不死呢?
老徐活得很有韧性,却也不死。每日里静睁着一双眼,显得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