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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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本(15)

晚上我和费佳出去走了走,可不知为什么,我全身乏力,每走一分钟便累得厉害。我们走得不远,只是爬上了车站前的小山岗。正在演奏军乐曲,但这是一支很难听的曲子,不是葬礼进行曲就是特列帕克舞曲,因此我们认为,即便是乐手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演奏的是什么东西。后来我们走进了阅览室,我拿起来那本《两世界》,里面有一篇文章。我便开始读这篇文章[32]。昨天的那位秃顶小老头一来,(我称他为老鼠)便直奔书柜,要拿《两世界》。可事与愿违:8月份的有,而7月15日出版的没有,这正是他要读的那本杂志。他翻阅了那里的所有报纸,选了一份,但他看来就是想读杂志,因为他数次走到书柜前面,在那里找杂志,后来又把管理员叫来,请他给找。管理员甚至站在椅子上,在上面几层翻了好久,最后把全年的杂志都抱来了,但7月15日出版的那一期自然找不到,因为我正在读它。我就不明白,秃顶老头怎么就没发现我正在读这本杂志呢。费佳不想坐太久,后来他坐烦了,似乎想走。于是我也站起来,把杂志送回了原处。就这样,他大概找到杂志的时候会大吃一惊:杂志怎么出现了呢,他们找了两个小时也未能找到它呀。我一再偷偷地笑,我让这个傻瓜没能读到杂志。

费佳今天非常爱我;我们动不动便哈哈大笑,我说:“啊,费佳”,他说:“啊,阿尼娅”,这些就是我们的慰藉。今天他重复了好多次,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妻子,他从来未曾指望我会这样好,我从来不指责他,相反,总尽力安慰他。后来费佳说,如果我以后总是这样,他一定能重获新生,因为我给了他许多新的感受、新的思想,给了他许多好的情感,所以他自己正在变好。这让我十分高兴。可是后来我们吵了架,因为我躺在自己床上,没脱衣服便睡着了。我太累了,躺下便睡得死死的,再也不能起来脱衣服。他为此生了气,可后来他来道晚安时我们和解了,他还自己动手为我做睡觉前的准备,就是准备火柴和茶,就跟平时一样。

星期五,8月9日/7月28日

今天天气好极了,难怪昨天很多蜗牛在林荫路上爬。我们家既寂寞又压抑,简直可怕。我写速记和翻译我练习翻译,从法语译成俄语,打算以后从事翻译工作。——安·格·陀注,费佳在写什么,但这一点也不能使我得到安慰。一个想法一再涌上心头,就是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的物品一定将失去,而这样的物品我再也得不到了。虽然他爱我,但他对自己的亲人们有义务,而他们则欺负我。我曾开玩笑地对他说过,他爱是爱我,但假如有谁欺负我,他大概不会保护我。对此他非常恼火,说我不理解他对我的爱。我给他举了个例子——在我与帕沙的争吵中他从来不站在我这一边。费佳回答说,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帕沙是个很好的人,他根本不想欺负我。可是,如果他欺负我呢?而他口头上说没有欺负我的意愿,这对我有什么用呢,而事实上却在欺负我。难道就不能设法杜绝对我的这种态度吗?

午饭后我去了邮局,——又是什么都没有,我把邮局里的人都烦坏了,可我却什么也收不到。我今天万念俱灰,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酷暑,或者是因为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可是刚走到邮局,我便很累,勉强才同意跟费佳去散步。而且,没有收到玛莎的信使我很失望。我觉得她能给我寄钱来,我要从寄来的钱中取出十五法郎去碰碰运气:嗯,赢了就赢了,输了也没办法,反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所以,得知没有我的信我很失望,就可以理解了。为此我变得很任性,不想走,可费佳强拉着我走。我每走到一个长凳子便休息,因为很累。我们沿着去格〈恩巴赫?〉的路走。路上有个女人向我们乞讨,我们给了她十个十字币,再多我们不能给,因为我们的钱很少。在去往格〈恩巴赫?〉的路上走了很久,回来时往火车站走,去了阅览室。可这次我受到了惩罚:没有了我昨天读的那本杂志,给我藏起来了。嗯,这不算什么大事,没有便没有吧,我不哭。我们坐到九点;我们经常听到歌声,可能是什么人在车站举办音乐会。到家后我读了一会儿书,然后便躺下睡了,因为感觉很不舒服。梦见了斯托尤宁娜,她抱着儿子,还有斯托尤宁。

星期六,8月10日/7月29日

最后,可怕的星期六到了,今天必须给房东交房租;我们无钱可交,只得去向她道歉。一点钱也没,只有十二个十字币,是要给搬运工的。费佳后来去见魏斯曼。魏斯曼让两点钟把东西拿去;不知道他能给多少,也许总共就是二十法郎。而据费佳估计,我们至少还要等十一天。费佳去了一趟邮局,但什么也没有收到。我们躺在床上谈论我们的困境。我们说,以后我们会时常记起:可怕的酷暑,孩子们吼叫,铁匠铺里铁锤敲得无法忍受,身无分文,东西典当殆尽,很可能全部失去,住房逼仄,铃声恼人,无书可读,很可能即将无饭下肚。是的,总的说来,是身陷绝境。上帝保佑,但愿处境不要进一步恶化,——那时候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费佳去找魏斯曼,等他带着搬运工回来时,我们的女房东正站在楼房门口,看见了他。这时候她正在和另一个女人聊天,便用眼睛往我们楼上看了看,手指头则指着搬运工。后来,当费佳出去的时候,她走向自己的丈夫,可能是对他讲:看,把东西拿去抵押了,可能什么也给不了我们。费佳从魏斯曼那儿拿到十四个盾,也就是三十法郎,但立刻就去了轮盘赌场,输掉了八个盾。他说,有两次他已经赢到了二十二个盾,但他还不满足,最后都输了。他回来时面色惨白,丧魂失魄。这使我很震惊,简直是恐怖。结果,这一次我没能忍住,说他:“唉,真蠢。”使我难过的主要还不是输了钱,而是这种状态,就是一定要借助轮盘赌发大财的这个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的头脑里消失(根除)。就是这个想法让我极其愤怒,因为它对我们的危害太大了。然而更使我痛感委屈的是,费佳突然开始说,输钱都是我的过错:你为什么说,这些钱可以给房东交房租,他说,想起来这句话,就决定去赌场,结果才输了。这自然伤害了我,因为这是“诿过于人”。现在我们剩下了六个盾,其中三个我交了午饭钱。一开始我们无限惆怅,特别是我,后来我平静了一点,我完全无所谓了——哼,完蛋就完蛋吧。

晚上,我向费佳建议去散步,我们开始沿着利希滕塔勒林荫路走。这条林荫路十分漂亮,我想,再走一俄里半就能到达利希滕塔勒修道院[33]。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乘坐着马车兜风、游玩。从这里看山峦,看城堡,看城市,景色都十分美,我们也就情不自禁地欣赏起来。和费佳一起走着,我相当快活,也就是说,他相当厌倦,我却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似乎一连两个小时没住嘴,就这样也没能使费佳高兴起来。最后我们来到了修道院,进了它的院子。在这里的墙上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串串、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这真美。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长在树上的李子和梨,它们那么多,我从来没见过。这时候在修道院里,在教堂里,正在举行祈祷式。我们走进教堂。当地孤儿院的少年男女们正在唱圣诗,但唱得不十分整齐,因而我觉得,这反而破坏而不是激发虔诚的情感。可后来他们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唱得确实好。在教堂的入口处放着一尊基督受难像,它下面写着:“谁一连五年在这里诵读《我们的圣父》和另外两个祷词,并跪地膜拜,谁的罪过就将得到恕免。”院子中间有一座大水池,里面是黑黝黝的水。一条林荫路从整个院子穿过,路两侧长着美丽的山毛榉。这里还建了另一座教堂,它宛如一个祈祷室,或者安葬礼拜堂。我们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管风琴乐曲,这我很喜欢。后来我们沿着林荫路往回走。在一座桥上写着规则,违反规则者罚款一个盾零三十个十字币。我小心翼翼地过桥。生怕被罚款。我们的散步很成功,特别是当月亮升起之后:美妙的灰色的天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这太好啦。最后我们走到了阅览室,便坐下来读报,不过今天读了不过一小时,因为我总要吐,只得要费佳回家。他立刻站起来,我们就走。路上他指责我,为什么不马上告诉他我不舒服,那样他可以立刻就离开阅览室。今天我洗了几条手帕、领子和袖头。我们现在干净的衬衫很少,我只得在星期一给费佳洗衬衫并熨好它,否则便完全没有穿的。如果他必须穿脏内衣,那可就太糟糕了。晚上他来道晚安的时候极其温柔,给我说了许多亲切的话。我多么爱他,我是多么幸福啊。

星期日,8月11日/7月30日

今天晴空万里,很热。我去了邮局,但什么也未收到。这天过得很枯燥,就是躺在床上读一本早就读过的书。晚上我和费佳去散步,顺便又去了一次邮局,还是没有信。每当得知没有我们信的时候,我就感到无比凄凉。现在就是这样。我非常害怕失去我们的东西,我现在几乎认为它们已经失去了。这让我万分痛心,因为我从哪里还能再得到这样美好的物品呢,像我的花边披肩,或者我的耳环和胸针,这是费佳送给我的礼物。假如说,我的连衣裙不会失去,因为它们的赎期长,是整整一个月,那么耳环、披肩、戒指和费佳的衣服则应当认定已经彻底完了。跟昨天一样,我们又走上了利希滕塔勒林荫路,费佳让我看:“多么美丽的景色啊。”我回答说,在我看来,这个景色毫无用处,因为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喜欢,风景即使再美也引不起我的赞赏。这似乎绝不会惹人生气,而且我也没有这种用意,可他却生气了,宣称那我就不应该跟他一起走。这样我们走了好长时间,几乎互不理睬。我们走到了修道院,穿过了整座利希滕特尔村,看到了新建而尚未完工的教堂,然后转身往回走。许多身穿漂亮服装的巴登居民从我们旁边走过。他们可能是去埃伯施泰因施洛斯的,据说它离这儿不远。我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已经相当晚了。在路上费佳说了些什么呀。他说,他完全不在乎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的看法,不在乎玛莎、妈妈和万尼亚的看法。我回答说,认识和不认识费佳,对于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即斯瓦特科夫斯基,我姐姐的丈夫。——安·格·陀注都一样,他尊重作为文学家的费佳,而作为一个人,费佳对于他则都一样。我绝对不理解,费佳说这些干什么。他说,他玩轮盘赌,表现不好,他将自己审判自己,而无须他人来审判。可是,我对他说过一百次了,我完全不认为他的行为中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因而不能谴责他,可现在他却因此而谴责我,似乎我对他说了什么相反的话。我们在阅览室没坐多长时间,因为已经九点了。我们离家时没有告诉给我们沏好茶。我们回到家里时没有准备好开水。玛丽告诉我们,木柴不能随便烧,需要买,为此房东要骂的。这样一来,我们要等半个多小时水才能烧开。我喝了一碗茶。因为我肋间疼,我便在床上躺下,很快睡着了。似乎睡到夜里一点才醒,完全未曾预感到风暴的来临。原来,因为我躺下睡了,这让费佳很生气,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房间里踱步,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一句话,他非常激动。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这关我什么事。后来他又说,他受折磨已经七个小时了,我故意不理他,我似乎故意离开他躲到一边去,可我完全没有这样做。我请他冷静一点,不要把靴子踩得嗒嗒响,因为女房东就睡在隔壁,如果他吵醒她的孩子们她会生气的。我没有喊,只是声音大一点,费佳却突然向我宣布,如果我继续这样喊,他便从窗口跳下去。总之,他处于可怕的绝望之中,大声喊,说他谴责自己,说他明白我们的困境。突然,他又平白无故地说,他恨我。这让我感到十分委屈,差点放声大哭起来。我走进另一个房间,告诉他,这不高尚——一会儿说“你给了我幸福”,一会儿又突然开始恨我。我躺下之后,费佳走到我跟前说,他完全不想惹我生气,说他总是很不安,一个念头在折磨他,就是因为他没有钱正在使我受苦,而以前我生活得很平静。假如说吧,这是实情,假如说吧,我原先的处境要比现在平静和幸福二十倍,因为没有这些烦心的事。总之,我感到非常委屈。告别之后,因为我久久不能入睡,费佳几次问我,是不是什么地方疼,恳请我,如果我情况不好,一定要叫醒他。我答应了,但我几乎相信,我是不会叫他的,因为他无法帮助我,只会增加慌乱。我和他很可怜,是穷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可恶的轮盘赌。如果不是总没钱,我们两个该是多么安宁和幸福啊。啊,上帝保佑,让这一切快些结束吧。

星期一,8月12日/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