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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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二本(5)

午饭后,六点,费佳去赌场,我在家里,准备也出去散散步,因为今天还没有出去过。但一会儿费佳便回来了,说输掉了我给他的那十枚金币(100-10=90)。我又给了他十枚,还剩八十枚。费佳指责我,为什么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坐着,要我赶快出去走走。我先去了邮局,没有收到信。从那里去了火车站,在那里得知,去斯特拉斯堡的列车早上八点出发,到那儿是十点半。也就是说,如果我早晨去那儿,十二点以前我能赶上,——正好这个时候小人儿们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里有座钟,里面有十二个使徒。每到十二点,十二使徒便列队出现,在公众面前走过。旅行者在这之前就聚集在大教堂里,等待看表演。——安·格·陀注开始出来活动,——还能当天四点左右返回来。从火车站回家后,我又去了街心花园,想在那儿遇上费佳,他在家里找不到我,总到街心花园去等我。但那里没有他,他也没回家。我坐了一会儿。突然雷雨大作。先是在远处,在火车站的上空,天空一再被撕裂,迸发出金色的火焰。火焰不断推进,开始在我头顶上爆炸。我先是躲开窗户,后来一想,上帝的审判是无法躲避的。如果注定要我死,即使我藏在绒毛褥子下面也能找到我。比较明智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怕。我开始祈祷,求上帝保佑我和婴儿,还有费佳。我想,费佳现在在火车站。我不怕雷雨,但遗憾的是,费佳只好在那里等很长时间。然而,门突然开了,费佳走了进来,这让我喜出望外。他告诉我,他想到我怕雷雨,会生病,病倒,于是便跑出了火车站。他跑得极快,但跑到半路上只得停下来,因为喘得十分剧烈,心脏怦怦乱跳。他只好慢慢走。他进屋后气喘吁吁,简直吓人。我赶忙递上柠檬汁,他便坐下来休息。他一点也没有被雨浇湿。费佳担心我害怕,便回家来了,这让我欣喜异常。他先告诉我,说都输光了,我说这没什么。他又给我看七八个银币,然后问我想不想高兴一下〈……〉,这才掏出了钱包。那里面,当我们在不断明灭的闪电中数了数,才知道,我记得,原来是七十枚。这些金币我立刻便与我们原先有的八十枚放在了一起(70+80=150),一共一百五十枚金币,或者说是三千法郎。除此之外,费佳衣袋里还有两枚四十法郎的硬币,还有几个金币和三十五法郎的银币。闪电非常亮,其粉红色的光把我们整个这条街道照得通明。闪电宛如从街道上一飞而过。但暴雨很快就过去了。费佳坐不住。他问我是否需要买什么东西。他现在非常热衷于上街采购,几乎完全解除了我的这项负担。我说,需要奶酪、橙子和柠檬。他走了,但承诺不去赌场,实际上他非常想去。然而,已过去了很长时间,茶水也送来了,费佳还不回来,以至于我开始想,他抵挡不住诱惑,还是去了轮盘赌场。最后,他回来了,衣兜里塞满了各种东西。先拿出来的是奶酪、橙子和柠檬,然后又从兜子里掏出来一个瓶子,我甚至没能猜到那是什么玩意儿。原来那是我的心爱之物,我的理想——松乳蘑!这才是好丈夫呢!可爱的丈夫,为妻子在巴登搞到了俄国的松乳蘑。这样的功劳诚然应该铭记不忘(?)。费佳又从衣兜里取出来装在瓶子里的酸果蔓果,也是在这里搞到的。还掏出来鱼籽和法国芥末,一句话,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嗨,这可爱不可爱,嗨,我丈夫伟大不伟大。然而,我的幸福何止局限于这些事呀,须知还有多少长处迫使人全身心地爱慕他呢。上帝才知道,我高兴到了〈……〉何等无以复加的程度。原来,费佳曾发现过一家商店,他在那儿买过一回茶叶,那儿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商品。嘿,这位什么也记不住的人突然回想起来了怎么走。先往右拐,后向左转,终于找到了,一问,——有没有蘑菇呀。那人回答,有,立刻就拿出来一串干蘑菇。费佳说,他要鲜蘑菇。那个人用蹩脚的俄语说,他有“松肉蘑”。“对啦,我就要这样的。”费佳说,便买了一瓶。然后店员又说,他还有酸果蔓果,也是俄国货,——费佳便又买了酸果蔓果。这一切真让我高兴,简直美上了十重天。我们坐了很长时间,后来我躺下,很快便睡着了。当费佳来道晚安的时候,他说,二十来分钟之前我突然开始说话,说了许多,说了很长时间,但不懂说的是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我认为,这便是我与玛莎是我姐姐。——安·格·陀注的不同之处。她夜里总说梦话,还经常讲法语或德语。

星期二,7月16/4日

我七点钟醒了——被坏孩子们吵醒的。他们不时地大声吼叫。我们今天有一百六十六枚金币,那么,可以不必为生活发愁了。费佳带着二十枚去了轮盘赌场。他长时间不回来,我想,这是输了。最后,他回来了,非常激动,告诉我说,发生了一件事:他与一位先生发生了争吵。那位先生的一枚硬币被费佳无意间搂走了。那个人向费佳指了出来,费佳马上还给了他,并道歉,说发生这事上方写着:出这种事。是由于心不在焉。可那位先生说,“这完全不是心不在焉”。于是费佳走到他跟前,想拉他到一边去,给他解释。但那人说,“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这时候费佳当着人们的面说他无耻,那人并未因此生气。费佳赢着四十来枚金币,但这件事使他十分气恼,他开始草率投注,把这些钱都输了。他回家来,为的是让我再给他二十枚,这些钱他一定要输掉,以便显示他来赌场根本不是为了赢钱,而是要大把投注并输钱。他想拿三十枚,我只给了他二十枚(我们还剩一百二十六枚),但这也很好。费佳很快回来,说输了。我们很激动地吃了午饭,费佳带着二十枚又去了赌场,但这次回来得非常快,因为他说,无论他押什么总是输,甚至一次也未得到过钱(还剩一百零六枚)。然后又拿了二十枚,这些也输了。然后又输了十枚,然后再输十枚,我和他因此都没有去火车站散步。到傍晚,我们仅剩下六十枚了。

我到火车站后面的山上去散步,在那儿听了一会儿音乐,今天的音乐格外美。可是后来我觉得教堂附近在冒烟,便回家看了看。见一切都完好无损,便又上了山。溜达了不大一会儿,一个人散步太枯燥。我回到了家中,一整天心情都十分郁闷。没有人写信来,非常遗憾,简直可怕。费佳想换住房,因为我们的铁匠不让他睡觉,而且孩子们吵闹得太烦心,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晚上我恳请费佳离开巴登,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甚至还生了我的气。唉,为什么昨天我们没有走呢!

星期三,7月17/5日

今天早晨天色阴沉。费佳带着十枚金币去了赌场,但马上就输了;回来又拿钱,这次拿了十枚,还有六个两路易的金币,这些是他赠送给我的,他说,因为他押三十至四十时总赢,也许这次还能赢。我给了他,但他输了(剩下四十枚了)。他拿上五枚,又去了,我则沿着高高的阶梯向新城堡走去。在那儿,我想,坐了一个多小时,读《包法利夫人》。后来我登上城堡,想到老城堡去。可是因为已经四点了,便改变主意,赶忙回家吃午饭。费佳不在,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他告诉我,他早就都输了,回家来,我不在,便去了阅览室,读俄文报纸上有关马克西米利安之死的详情。今天的午饭不错,午饭后费佳拿着五枚去了赌场,但立刻便输了。回来又拿了五枚。他走后,我便去散步和买烟卷,从那儿再去邮局。而费佳已经输了,远远地看见我正穿过广场,便在后面追我。不过,我也看见他了,但我想故意拖延时间,不想再给他五枚金币。邮局里没有信。回家又拿了五枚,也输掉了。这样一来,当费佳回到家中的时候,我们就仅剩下了二十枚金币的资本。费佳回来得很晚,告诉我他又遇到一件事。某位很高很胖的先生开始推他,费佳向他指出了这一点,那人却答道,赌场是为大家的。费佳请他不要占别人的位置。于是那位先生说,“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结束”;显然,他在暗示那位先生的怯懦,说下一次费佳不会再那样脱身。费佳还听到旁边有人说:“开始啦!”原来,费佳很可能被视为爱对他人吹毛求疵的人了。这很不好,因为下次再“有事”,费佳有可能被指责为经常制造事端,到那时候就只能被迫放弃这个赌场了。费佳说,假如我们有四十枚金币,我们便马上离开这里。这样我会非常高兴,而且这些事件开始让我异常害怕。费佳也的确有点怪,有人推他一下怎么还能生气呢。可以理解嘛,谁都想离轮盘赌台更近一些,所以经常出现拥挤现象。他自己也说过,那里时常发生形形色色的事件,经常互相说一些粗鲁的话,这都不算什么。

今天洗衣妇送衣服来了,这里洗衣服非常贵。比如:我的一条白裙子,在德累斯顿已经洗好了,只差没熨,再加上一副裙底皱边,——要二十四个十字币;如果带两副裙底皱边,——三十个十字币,甚至再贵一些。洗衣妇告诉我,要知道,巴登一年间只有两个月有人来,所以她们必须挣〈储存〉出全年的费用来。如果从宾馆拿衣服去洗,一条裙子则要一个半盾,即七十五戈比。这怎么样?简直就是抢劫,十足的抢劫。

星期四,7月18/6日

今天早晨我们有二十枚金币,——这点资源太少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我们还能重整旗鼓。费佳去了轮盘赌场,我一人在家。但他很快就回来了,说输掉了带去的五枚,再要五枚。我给了,还剩十枚。他去了,这五枚也输了。又拿了五枚,回来说,这五枚又输了,朝我再要一个金币。我给了一个金币,我们仅剩下四枚了。费佳去了,但过了一刻钟便回来了,仅有一个金币哪能支撑得住呢。我们坐下来吃午饭时满腹忧伤。饭后我去了邮局,费佳带着三枚去了赌场,仅剩下一枚金币了。我在林荫路上徘徊,等着他,可他总不来。最后他来了,这几枚也输了,请我给他点什么东西马上去典当。我把耳环和胸针摘下来,久久地盯着它们看。我觉得,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它们。我心如刀绞。这是我的心爱之物,是费佳赠给我的。这似乎是我唯一珍爱的物品。费佳说,看着我他心中作痛,羞愧难当。他在剥夺我的心爱之物,可是没有办法,我们知道只得如此。我偷偷向我珍爱的东西告别,亲吻它们,然后请费佳把它们抵押一个月,说我写信请妈妈寄钱来,赎回这些东西,因为我不想失去它们。费佳跪在我面前,吻我的胸,吻我的手,说我既善良又可爱,身体还不好,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好的人了。费佳走了。他出了门,我沉痛得无法忍受,便放声痛哭。这不是一般的哭,而是号啕大哭,还伴随着胸内疼痛,而且这个疼痛并不因流泪而缓解,泪水一点也不使我感到轻松。我那么伤心,那么悲痛,简直无法承受。我羡慕一切人,我认为谁都很幸福,似乎就我们这样不幸。一切都让我感到恐怖,悲伤,沉重。我不是担心输掉最后一点点钱,而是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那么沉重,包括这一切悲剧与操劳。我什么都不能想,思绪每一分钟都回到一件事上:我们前天还有一百六十枚金币;我们是疯子,——没有离开,而现在一文不名。我一会儿躺在床上,哭得喘不过气来,一会儿站起来,在房间里溜达,放声大哭。我记得,只有一次这样哭过,就是在结婚前,可那时候有妈妈与我在一起[12],我似乎要轻松一些。而在这里我举目无亲,没有妈妈,否则她会设法安慰安慰我。我绝望到了空前的程度,我想,我要疯了。我很害怕,希望费佳别回来;我很想让他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因为他回来就要说,输了,我们完蛋了。今天我们开过玩笑,他对我用德语说:“我们完蛋啦”原文为德语。;我们哈哈大笑。而现在我绝望得完全不知道做什么好。当玛丽进房间的时候我猛地一颤,差点昏过去:我以为是费佳来了。我有时候觉得,费佳最好至少三天不回来,在这期间我就躺在某个黑屋子里,或者一直睡他三天。我害怕同费佳见面,——我无限地可怜他。天呀,我万念俱灰,不知道我一生中是否还会经常有如此恐怖的时刻。三个小时过去了,也许时间还更长一点,最后,费佳回来了。门铃一响,我甚至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对我说,全都输了。甚至连抵押耳环得到的钱也输了。费佳坐在椅子上,想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然而我跪在他面前,开始安慰他。这时候费佳对我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这样做(赌博),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费佳一只胳臂撑着桌子,哭了起来。是的,费佳哭了。他说:“我偷走了你最后的一点东西,拿出去,输掉了。”我开始安慰他,而他一直哭个不停。我为他无限伤痛。真可怕,他是多么难过啊。费佳说,耳环抵押了一百二十法郎,还扣了五法郎,也就是说,必须缴纳一百二十五法郎(一月之内)。后来,我们互相拥抱着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心情无比沉重,几乎跟死人一样。后来费佳建议在喝茶之前出去散散步,买一些烟卷。我同意了,我们出去,在林荫路上走了几个来回。内心无比压抑,痛楚万分。费佳谈了各种设想,为了挽救我们的处境,现在我们需要做些什么。费佳说,他曾两次去冈察洛夫家,想对他坦言相告,借一百塔列尔,答应一个月之内寄还给他。可是两次都赶上他不在家。后来费佳又谈到卡特科夫,可怎么给他写信呢,尤其是从巴登写,——显然,是费佳输了钱。这不好。唉,我们这两个大傻瓜,今天早晨没有离开巴登,那时候我们还有二十枚金币;还可以在日内瓦生活。回家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费佳开始给我讲可以改善我们状况的各种方案。费佳想联系阿克萨科夫,建议与他合作[13]。一开始他想给克拉耶夫斯基[14]写信,向他借钱,许诺于一月份之前将十个印张的一部长篇小说寄给他。但我觉得,这简直不可能。这工作量太大,而且,他也完不成已经答应给卡特科夫的长篇小说。我们满怀愁绪地谈了好久。我一看费佳就难过。跟他在一起也备感抑郁;他不在时我还可以哭,而当着他的面我完全没有眼泪:我不能哭;而这又太沉重了。我们坐到十一点,决定明天费佳用最后一个金币再去碰碰运气,也许还能时来运转。我去睡觉,幸好睡着了。费佳两点钟时来道晚安,把我叫醒了,高兴的是我很快又睡着了。我怕失眠,因为这些抑郁的思绪不时向大脑袭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们赶走。这时候我总以为,嫁给他是我最大的幸福,因此也许就应当受到一点惩罚。告别的时候费佳说,他无限地爱我,假如有人说,为了我须要砍掉他的头,他马上就会答应,——他这样爱我,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在这一时刻对他的高尚态度。(有一次晚上费佳曾对我说过:“我怎么能不爱你呀,要知道你现在是两个人;我非常爱你,而我们的婴儿我提前就宠爱。”)

星期五,7月19/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