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曹禺剧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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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附录(3)

《日出》写得非常之快。我一幕一幕地写,刊物一幕一幕地登,很像章回小说的连载。他们催着发稿,我还要教课,只得拼命写,有时几天不得睡觉。写《日出》之前是心中早已有了那几句话:“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以后才逐渐酝酿演化出许多人物。这种情况说不清楚,也许是从多年的思索中心领神会出来的吧,也许是忽然来了“烟士披里纯”吧!我不是一个太理智的人,太阳指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根据这样几句话,我从上层社会写到那些下层的最可怜的人。写那些妓女是有很深的感受的。卖淫制度很早就有了,除了原始社会,大概有了阶级社会就有了卖淫制度。贫富悬殊,阶级剥削,女人被逼得去卖淫,这是最足以说明阶级社会的耻辱和黑暗的。这就是第三幕。我的良心迫使我写这么一幕。四幕剧必须有一个第三幕,在最底层的妓院里,这也是技巧上的考虑。如果还留在陈白露的客厅里,就没得可写,那可能是单调的重复,必须拉出来。但是,主要还是感情上的考虑。对于那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我可以写工人,但我不会写,因为我不熟悉。我这样安排也比较协调,所以结构必须是这样。陈白露是主线,靠她把剧情和人物勾结网络起来。第三幕陈白露没出场,方达生、小东西、胡四都和陈白露有关系。写这幕戏最迫切的希望是要暴露那地狱般的妓女生活。《日出》主要是写天津、北京。我是做过一番调查的。我曾到五台山跑过一次。在太原,就目睹了那些妓女的悲惨生活,看见那些真是难过极了。后来,更证实了我的想法,第三幕是写得必要的。我到了四川,在成都的“花街”,我又看到了妓院的惨相。十字的街道,每个街口都有流氓把守着,从每个街口进去都是卖淫的地方。十字街里有不少臭水坑,女人得了花柳病,一个一个扔在坑边,快死的时候还要喝那些污水,就那样一夜一夜地惨叫着死去。我在情感上是不能不写这些的。写作不只是靠着某个观念,是要流着心血写的。这是多少年的生活感受,多少年的思想感情积累起来的。不是一时的冲动,不是从理性上接受了某种道理就能写出作品的。

还有,一些演出往往把陈白露处理成是被债逼死的,这是不对的。陈白露是神志清楚地死去的。她的道路,代表着某一种进了死胡同的知识分子的道路。她堕落了,又不甘心于堕落。她又是个女人,就更增加了复杂性。似乎她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再也混不下去了。我还是同情她的,同情她混不下去就不混了。她对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人物看得很明白,她不愿苟全性命,不愿跟这混浊的社会再混下去。她是一个渣滓,已经变成渣滓了,心甘情愿地沉下去,就算了。但她不肯!而又找不到一条新生的道路。她同方达生谈话,承认同自己的丈夫,就是她所爱的那个诗人分开了。孩子死了,夫妇生活已经过过了,这条道路也过去了。她看出自己是卖给这个地方的,她不愿意继续再卖了。如果她想再卖,那是容易极了。几千块钱的账,换一个主人,很容易就还掉了。她最后走到镜子前照着自己,说:“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可是……”可是没有路了。这么年青漂亮,她还是能卖的,完全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有的是有钱的人。但是,她下定决心不卖了。你可以说她“脆弱”,责备她“无知”,但她是个真正的厌世者,用自己的“毁灭”,来证明自己是彻底的厌世。所以说,她是清清醒醒地死去的。她是逐渐下了决心死去的。她的玩世不恭,实际上是不满意自己生活的表现。这点,往往是不容易演出来的。她对于潘经理,对于张乔治那些人,对于他们那一套,心里是很明白的。尽管她对社会为什么黑暗还是看得不清楚,但她毕竟觉得这个社会是毫无道理的。张乔治那一大段关于墙倒楼塌的噩梦的台词,写得太露了,太明显了。当然是象征性的,可以删去的。我怕说得不够明白,才写进去的。当时,我有这么一种感情,“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这是《汤誓》上的话。只要你死,我也愿跟你一道死,是一种彻底地破坏一切的诅咒。被压迫得无生路的人对暴君发誓说:“咱们一道死吧!我再也不能受这个罪了。”那时,对社会的前途看不清,对国家的前途看不清,对自己的将来看不清,只有毁灭了。

《原野》的写作是又一种路子。当时偶然有一个想法,写这么一个艺术形象,一个脸“黑”的人不一定心“黑”。我曾经见过一个人,脸黑得像煤球一样,但是心地非常之好,他一生辛苦,可死得凄惨。我的思想境界又有了变化,一旦写成仇虎,和原来的想法又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听到乡下恶霸地主杀人的事情很多,这对我有些影响。我没有真正到过农村,偶然去看看,没有什么生活。《原野》不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作品,它是要暴露受尽封建压迫的农民的一生和逐渐觉醒。仇虎有一颗火一样复仇的心。剧中像焦阎王那种人,就是那些杂牌军阀军队中的营长连长之类的人物。这些人两手沾满杀人的腥血,跑回老家去,用抢来的和贪污官饷的钱,买地置产业。他们还有他们的马弁、卫兵,有些武装就在家乡为非作歹,称霸一方。农村就是他们的小天下。焦阎王是个暴发户,他未回家之前家里大约是富农或小地主。回来就强占仇家的田地,打官司,把仇虎的父亲活埋了,把仇虎的妹妹也卖到妓院里去了,又把仇虎诬为土匪,下狱八年,打成残废。金子和仇虎两小无猜,原来就订了婚。焦阎王一回来,他把仇家弄得家破人亡,他要添孙子,就把金子也硬弄过来了。

写《蜕变》时,我对国民党那套官僚政治是深恶痛绝的,作了揭露,只是范围写得狭窄了。这个戏出来,蒋介石是很不满意的。最后一幕,一个小伤兵的老祖母为了感谢丁大夫治好她的孩子,做了一个红色的兜肚送给她,送给丁大夫的儿子戴。丁大夫对伤兵发表讲话,就把这个红色兜肚拿来挥动。蒋介石就骂张道藩说:作者把红旗拿到了我们台上,那么挥动飘扬,你们都看不出来!张道藩觉得写的是国民党,你看国民党军队抗日已经打到了大都市,胜利了。实际上我写的不是这样,这是有许多证明的。《蜕变》里唱的是《游击队之歌》。红旗是我有意这样安排,让大家看一看的。丁大夫就是一位进步的靠近革命的知识分子。梁专员就是徐特立同志的言行启发我写的一个正面人物。有人就说国民党怎么能有这么一个进步的专员呢?但他不是国民党。这个戏拿今天的眼光来衡量,就有毛病。当时,它发挥了作用。所以,我感到凡是要写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又狭小到极点的时候,这个戏的生命力就不会长久。其实我是写抗战,写抗战要取得胜利。问题也不算太狭小,但是这个戏早就被人忘记了。因为写得不深,不叫人思索,不叫人深想,不叫人想到戏中描写以外的问题。

《北京人》,我认为是出喜剧。我写的时候是很清楚的,写的就是喜剧。有什么可悲的呢?该死的死了,该跑的跑了。杜家把棺材抢到手里,他家的那个老头子也死了。曾皓还说等到明年开春如何如何,用不着等到明年开春,他也就该死了,他不会活了。该死的都死了,有什么不可喜的呢?好人活着,坏人死去,这不是喜剧又是什么呢?当然,它的情调比较低沉。这是时代给的低沉。但是从整个戏剧的基调来看,这是个喜剧。当然,不能按照莫里哀的喜剧来衡量它,有各种喜剧,有各种对喜剧的说法。好人得到好报,坏人得到坏报。恶有恶报,善有善终,这是好事,这也是喜剧。何况在戏中有不少喜剧的资料,它不像《雷雨》那样严肃正经,开玩笑的地方很多。江泰、袁圆都带来许多笑声。曾霆夫妇的离婚,这一对小夫妻,很悲哀,但是不离婚,岂不更糟糕!思懿是道地的喜剧人物,她很正经地演出她的喜剧。这个人物在旧社会也不是没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她为人很坏,品质不好。如果没有她,这个家早就完了。真正掌握这个家庭,能够有饭吃,活下去,就靠这个“贤惠”的长媳了。从表面上看,她很贤惠,做起事来,她狠毒。这个人一辈子是很可笑的,那么大的年纪还要生个小孩,看来似乎滑稽,但人生往往如此离奇。所以说人生是复杂的,人物的性格也是复杂的。文清那么恨思懿,爱愫方,但是他出走之前,又使思懿怀了孕。如果说过去生曾霆,那还是可以理解的,怎么又要添第二个孩子呢?这怎么解释,看来是很奇怪的。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复杂。有所谓“怨偶”,夫妻天天吵架,甚至到互相仇视的地步,但是,又在一起生上多少个孩子。人生是错综复杂的,人物也不大简单,我常觉得自己需要比较深入一点地认识生活。

《家》里的主要人物不是觉慧,这和我的老朋友巴金的原著不一样。他写的是觉慧,觉慧的反抗性是很强的。觉慧是小说中主角。改编成剧本的《家》,主角是瑞珏。这是一部女人的戏。瑞珏是封建社会造成的一个有着三从四德的女性,但又是“五四”时期一个半新不旧的女性。这个女人聪明、诚挚、勇敢,在旧家庭中受了许多折磨。最后,她还是相信苦难必将过去,未来定是光明的。

《家》这个剧本的收尾是:

〔不断的杜鹃啼声传来。

瑞珏(忽然)明轩,你记得我第一天来的夜晚,杜鹃在湖边上叫么?

觉新(泫然)记得,那时候是春天刚刚起首。

瑞珏(梦一般地迷惘)嗯,春天刚刚起首。

觉新(绝望袭进他的心,凝视着她,沉痛地)现在是冬天了。

瑞珏(声音低弱而沉重)不过冬天也有尽了的时候。(逐渐闭上眼)

最后这句话较重要。封建社会无论再怎么搞,也要完蛋了。其实瑞珏的性格并不懦弱。在那么一个社会那么一个家庭的环境中,叫她拍桌子吵架,那是不可能的。她只好顺从忍受,她不得不听旧礼教那套东西的摆布。从一开始,她就极其乐观,尽管受了各种折磨,她不懂得是因为什么,但却怀着希望。她不会反抗,甚至不会说一句反抗的话,但临死前她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了。她是被封建制度封建习俗逼死的。我希望人们能够因此思索一下,能够多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