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曹禺剧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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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附录(2)

在创作《雷雨》之前,我只是间接读过一点马克思主义的书。当时,我根本不想研究理论的东西,也没有注意其他哲学思想之类的问题。最早,读过李大钊同志写的《庶民的胜利》,他的文章也不甚懂得,我只知道劳动者是好的,靠劳动吃饭是好的。也知道马克思,但是怎样才叫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革命,实在不明白。记得上学时,曾经读过《资本论》,拿起来读第一页,读不懂就放下了。但那时对眼前的社会印象是太深刻了,非常厌恶那个社会,觉得那个社会是不会长久的。我有着许多痛苦,许多苦闷,也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难以言传的激愤。记得我父亲对我说:“你整天皱着眉,成天搞些什么名堂,你哪里来这么多苦恼,你这样一个小孩子!”我有一阵子不大爱玩,也不爱说话,我就是对整个社会不满意。跟他们说也没有用处。有时我和父亲谈起这些事,就谈崩了。我父亲有一套固执的思想,他说:“你不要光想改造这个社会。”他也认为这个社会是不好的,但是他只劝我说:“凭着你的良心去做事。”可是,我觉得这个社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亲自听过的,看过的,亲自经历的,那么多令人愤懑的坏人坏事,使我感到这个社会非改变不可。我写《雷雨》时,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社会是不会长久的。我心中有的是愤恨和不平,这大概就是通常说的正义感和是非感吧!

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找着生活的道路。人究竟该怎么活着?总不应该白白活着吧,应该活出一点道理来吧!为什么活着的问题,我是想过的。我曾经找过民主,也就是资产阶级民主,譬如林肯,我就佩服过。甚至对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里边找出一条路来。但是,我终于知道这些全部都是假的。我不像有的作家能够早些有机会接近一些人,获得一种信仰,信奉一种思想。所以,在我的青年时代总是有一种瞎撞的感觉。我的那些正义感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是读了五四运动之后的新书,读鲁迅和茅盾的作品,读郭沫若的作品,使我受到了教育。觉得要写作就要像他们那样,做点好事。但怎么叫好事,也没有十分明确的奋斗目标。我大概就是属于那种追求进步、追求正义而并不明白“进步”、“正义”的内容究竟是什么的知识分子!

共产党人,我也接触过的。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和我同年级的一位同学,名叫管亚强。我们俩住同屋,当时,他就是CY,搞地下工作。我看他每天都很忙,闹罢课,外出活动。但是,我们很少谈思想问题。偶尔,他也说:“你老是死啃书本有什么用?”恐怕他当学生也是为了隐蔽身份。我记得学校开大会,他就敢于当面指责校长张伯苓,问他为什么不允许学生罢课。自然,最影响我的人是一个南开中学同学,四川人,名叫郭中鉴。他个子不高,瘦瘦的,黑黑的。功课、品行全班第一,我们举他当班长。他沉默寡言,说话行事诚挚恳切。听说,一天,他忽然在校外被特务抓起来了。从此再也见不着他。和我比较近的同学说,他就是个共产党员,在军阀的牢狱里他始终不屈;在法庭上,他奔上前愤怒地把手铐向法官击去!在1927年北伐时被军阀枪毙了。他使我永远难忘,到现在还忘不了他那沉默中的英气。还有,1936年,我到南京国立剧专工作,认识了张道藩的一位秘书。他常跟我说:“现在常谈社会主义,可是你要分清不同的社会主义,德国的纳粹党也讲‘社会主义’,你要分清楚。”他还说:“你现在写东西不讲明阶级,至少也要讲明阶层啊。”我还记得,他在操场上为我一个人低声唱了一首歌,唱完还问我:“这首歌好听不好听?”我说:“好听。”他告诉我:“这就是《国际歌》。”那时,南京白色恐怖比较厉害,他常到我家里来,骂张道藩。据说他是个地下党员。这些人对我都是有影响的。

我没有参加过“左联”。“左联”最活跃的时候,我正在清华读书。像蒋光慈、胡也频这些人物是了不起的革命作家,那些左翼作家写的作品,我也读过一些,有革命热情,写得很动人。但使我敬佩,给我印象很深的,还是徐特立同志。两次见到他,都是听他讲演。1937年在长沙,几千人听他讲话,他讲的是抗日的大道理。我从来不愿去找什么人,却在一大清早特意跑到徐特立的住处去访问。不巧,他早已外出了,看见他的一个小卫兵。小家伙只有十四五岁。我们谈起来。他说他为徐老打水洗脸,搞点杂务。他说徐老对他很好,还教他识字,他们俩睡在一张床上,他非常爱徐老。这给我印象深刻极了。共产党是真正讲平等的,至今我还记得这个小卫兵的面庞。在《蜕变》里,我写梁专员的那个卫兵就是纪念他的。我还给他起了名字叫朱强林。我记得我曾找剧专校长余上沅说,能不能把徐特立先生请到学校来讲一讲。他说,好啊,好啊!我那时也很糊涂,余上沅是应付我,他怎么能请共产党人来讲演呢!这时,我还接触了许多朋友,像张天翼同志等。从抗战开始,我同共产党人接触越来越多了。1938年,在重庆见到周恩来总理,谈得就更深了,周总理是十分直率的,他给我多年的教育和帮助,是我终生难忘的。

为什么我不去参加国民党呢?蒋介石这个人我看不下去,国民党那套腐败残暴的行为我非常反感。我在《蜕变》里就是写国民党的黑暗腐败,但是,写的范围狭窄了。国民党不是不拉我。1938年我到重庆,顾毓琇就跑到我家里来,他当时是教育部次长。他是以清华同学,也是以剧作家的身份和我交往的。他进门后,闲谈了半天。临行,走到门口,他忽然掏出一份国民党表格。我说:“你拿这个干什么?”我是没有料想到的,太突然了,我变得严肃起来。他只好笑着说:“留给你看看嘛!”我还记得有一次在校长余上沅家吃饭,他的亲戚曾问我:“你怎么会那么喜欢共产党?”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共产党!”我并不是有什么明确的政治理想。我爱国,我希望人民能过好的生活,希望国家富强,我对黑暗的反动的东西,对坏事情深恶痛绝。至于中国社会究竟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我也想得不具体。有时,我想读点马列的书,也读了一些小册子。我记得读《工资、价格和利润》,读起来很费劲,当时苦于找不到人给辅导讲解。

我的思想发生较大变化,是1947年初从美国回来以后。这时由于和党的联系更多了,对党夺取全国胜利的信心是更加坚定了,中国的唯一出路是要靠共产党了。在美国访问期间,我对美国那种资产阶级民主文明感到不是那么回事情,那种社会制度是没有前途的。国民党驻美大使和领事的那些官僚作风确实是讨厌之极。闻一多先生之死,更使我内心痛苦。我想念自己的祖国,我回来了。我觉得国民党是彻底腐烂了。不是我个人如何如何,早些年党已在不断地耐心教育我,觉得我还要求进步,是个进步人士吧,所以帮助我、指导我。1948年底,离开上海到解放区的前夕,我到一个戏剧界老朋友的家里谈了整整一个夜晚,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话。我说:“人活着是很不容易的事,活着就要做一些对人民有益的事情。都不要离开上海,形势就要变化了,将来是大有可为的。”我同一位熟识的京戏演员谈话,就讲得更清楚了。我劝她不要离开上海到什么地方去。我说:“那是死路一条。你是个穷苦出身的京剧艺术家,共产党对你会欢迎的。”当时,上海谣言很多,什么共产党“共产共妻”啦,搞得人们挺害怕。我劝她不要相信这些谣言,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胡说。她留下来了。当解放军攻打上海时,她还在唱戏。

要说稍稍懂得一些阶级、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道理,还是在读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和其他一些马列的书之后,不过这是全国解放之后的事了。介绍我仔细读《国家与革命》的,是遭“四人帮”残酷迫害的“三家邨”撰稿人之一的廖沫沙同志。解放初,他是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我写《雷雨》的时候很年青。那时不怕人说,不怕人批评,没有那么多顾虑,也没有想到一定要达到一个什么社会效果,甚至连主题也没有预先想到它。

说起《雷雨》,我总是提起我的老朋友巴金。我和他认识已有五十年了。他76岁,我71岁。我是21岁时认识他的。那时,他的《家》已经出版了,是很有名气的作家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现在还像从前那样平易近人,我是非常尊敬他的。我尊敬的不只是他的文章,他的为人种种,他的性格是更值得敬佩的。他的作品很多,一部《巴金文集》是他一生勤恳写作的劳绩。近年来,我出国访问,得知他的《寒夜》在国外非常出名,我最近又读了。他写得真实极了,把知识分子的苦恼都写出来了。他的文章越写越好了。似乎他写起来很容易,很流畅,他用的都是很普通的字,完全是白描的手法,像《老残游记》中的白描。几笔便勾勒出一副令人神往的风景、环境,几笔便刻画出生动、深刻的人物。巴金把很深的感情渗透在文章里面。他心中充满了热情。他的激情不是冲击你,而是渗透你,一直渗透到你的心中。他的感情像水似的流动在文章里,是那么自然,那么亲切。他对读者说话永远像对亲近的朋友说话一样。

有人说,《雷雨》表现了作者宿命论的思想,这是不对的。宿命论,或者说是“天意”,周朴园也许有这种思想,这是不奇怪的。一些大资本家,甚至大军阀到了晚年,荣华富贵享受尽了,杀人杀够了,就想皈依宗教。生和死,对人来说是逃避不了的问题,人到晚年,更容易想到它。宗教最迷惑人的地方,也是它最紧要之处就是制造出一套东西,叫你相信人可以不死,叫你永远不死,这是最厉害的。它编出一些道理,让你相信能到极乐世界去,到天堂去。信到入迷的时候,觉得人死了也快活。生死问题,唯物论者、共产党人能够得到正确解决,越是到了晚年,越是拼命抓紧工作。周朴园,我只是写他吃素,没写他信佛,后来他成为天主教徒了。旧本《雷雨》的序幕和尾声写得不好,周朴园衰老了,后悔了,挺可怜的,进了天主教堂了。其他人物,有的疯了,有的痴了。这样,把周朴园也写得不坏了。这种写法是抄了外国的坏东西,外国剧本有这样一种写法。但是,周朴园产生“天意”这类思想却不奇怪。像五四运动时,打倒卖国贼,除了曹汝霖、章宗祥,还有一个陆宗舆。后来,他就搞了很多钱,跑到瑞士做神甫去了。据说,大军阀张宗昌有段时间也是迷信过宗教的。在《雷雨》所写的那样一个特定环境中,某些人物有天意的想法是自然的。鲁妈相信天命就更自然了。穷苦人受了一生一世的苦,想不通,相信天命,从中得到安慰和解脱,是经常有的。不能认为作品中的人物思想就是作家的思想,不能说祥林嫂的思想就是鲁迅的思想!

也有人说我曾经受到春秋时老子思想的影响,那可能指的是我在《日出》前面引用了老子《道德经》里的话。对于老子的什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一套,我也是很糊涂的,我读得不多,可以说毫无研究。《日出》引的老子那段话只是借用来概括主题,但不是全部的概括,因为后边还引了一大堆《圣经》上的话。全部引语放在前面,也想起到代替“序”的作用。那时我不想写序。我的一个总的想法,就是对那个社会非起来造反、非把它推倒不可,一切都要重新来过。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来推翻它。但是要有人,这批人就是劳动者,可又说不清楚是无产阶级。

关于《道德经》上的那段话:“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关于“天之道”,我那时的理解就是应该有的道理,或者说是应该如此的道理。就好像张弓射物,举高了就放低些,低了就举高些。“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了,恰恰相反,它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我是把“天之道”和“人之道”看成是对立的,由此提出贫富之别和贫富对立的问题。但是,我的全部想法还不在这里。我的想法是要毁掉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当时不敢直接说出来写出来,就用了一大串《圣经》上的话。过去,我曾经提醒人们要按照我排列的顺序读那些引自《圣经》的段落。开始,我是要人们惊醒起来。你看这个社会,有些人就是那么贪婪恶毒、荒淫无耻,这是个“不合理的”,“不义的”,“该死的”黑暗世界。然后就说,你看那天“天也无光”,你看那大地上是“空虚混沌”,非要惩罚、毁掉这个社会不可了。那时,我已懂得劳动是光荣的,劳动者是伟大的,受了左派的影响,也受了点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就说,不劳动者不得食,“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饭”。接着,我呼唤团结,还说“我”就是世界的光,跟着“我”就是光明,跟着“我”就能得救。最后一条,是说我们终于看见了一片新天地,整个天地都变了。但是,剧本结尾是陈白露死了,其他一些人物也死了。不是“日出”了,是“完蛋”了。我要说的话都在这个“序”中了。写《日出》的时候,我苦恼极了,不敢讲得那么清楚。国民党的统治很厉害,如果写国民党完蛋了,就通不过。然而,这本老账要算清:你们这个社会将要毁灭,必须重新建立新秩序。审查老爷“枭鸟”的眼睛总在盯住你的。我引用的是《圣经》上的话,你没法驳我。我从《圣经》的《旧约》中,引了不少的段落,他们抓不住把柄。至于老子的话,这些人大概从来没有听到过。

我为什么这么引用《圣经》?我曾经教过一段《圣经》文学,那是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其实我对《圣经》文学懂得不多,但其中有不少非常漂亮的文章和故事。我接触《圣经》是比较早的,小时候常到教堂去。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人究竟该怎么活着?为什么活着?应该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那时候去教堂,也是在探索解决这些问题吧?当时我是有闲工夫的。我觉得宗教挺有意思,但对佛教不感兴趣,大约它太出世了。我曾经跟我父亲念过一段佛经,念不进去。对于宗教,我有些好奇心。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我对巴赫的宗教音乐也有过接触。我读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就非常想看看复活节是怎么回事,也想看看大弥撒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