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突围与回归:新时期散文思维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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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智者的渴望超越――王充闾的历史想象与自然心态

2.1.走出政坛的历史文化思考者

王充闾是中国新时期最特别的一位作家,说他特别,一是因为他曾经从政多年,在中国政坛也算是佼佼者,却因为疾病退出政坛,又因为战胜疾病创作散文而获得巨大的成功;二是因为王充闾可以算作一个自学成才的学者,他年轻的时候,没有进过大学校门,而是通过函授,读了大学中文系的全部课程。他告诉记者,他小的时候没有读过小学,而是从六岁到十四岁读了八年私塾,“四书五经”中只剩《易经》没有读。所以,读王充闾的作品,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深厚的古文基础和历史文化积淀。这种功底,在当今中国他这个年纪的作家中,已是极为少见。

王充闾六岁入私塾,师从辽沈硕儒刘汝为学习经史子集八年,夯实了深厚的国学功底。王充闾回忆说,那个时候农村没有钟表,上课用燃香来计算时间,燃完三炷香为一堂课,先生用纳布鞋底子的大针扎书,扎多厚就得背诵多少。现在,王充闾还能把《诗经》通篇背下来。

王充闾的父亲,在农村也是一个粗通文墨的人,母亲则是大家闺秀,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更有出息,就从中国有名的儿童启蒙读物《幼学琼林》中的一句“子光前曰充闾、子过父曰跨灶”,为儿子取了“充闾”这个名字。而巧的是,王充闾的家就位于辽河与东北三大名山之一的闾山之间,推开后门就可以望见闾山,那里曾是耶律楚材少小攻读之处。

解放后在大学学习期间,他又对历史产生了极大兴趣,曾在《光明日报》、《新民晚报》等媒体上发表过论文《李自成自述》。后来通过自学函授毕业于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先后做过中学教师、新闻记者、副刊编辑。上个世纪6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王充闾的文学作品第一次出现在报刊上,是在四十年前,当时他创作的小说《沸腾的春夜》、《葬鹰》、《搬家》相继在《营口日报》、《辽宁日报》上发表。那时,王充闾刚刚二十岁出头。

王充闾70年代初进入营口市委机关,虽中道从政,而业余创作仍在进行。1980年后调到省委工作,曾任辽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省人大副主任。这些年来,王充闾的居住地几经迁徙,盘山、营口、沈阳,但总是在辽河沿岸。虽然政坛事务繁忙,东奔西走,王充闾却不改其书生本色和文人心境,他有诗道:“埋首书丛怯迎送,未须奔走竞浮名”,“书城弗下心如沸,鏖战频年未解兵”。

正当他准备在政坛一展宏图之际,1993年突然被告知罹患恶性肿瘤――肺癌,这个打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王充闾自己说,那时候,其实他什么都能够割舍,唯独不能割舍他收集的那么多书籍。于是他辞去官职,潜心治病,同时,以书籍为伴,精心读书,精心思考,开始他的文化散文创作。

王充闾是一位厚积而薄发的作家。从5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一直埋首创作、潜心积累,而很少公开发表作品。直到1986年才开始有诗文见诸报端,先是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随笔”专栏连发几十篇随笔,后又在香港《大公报》的副刊《大公园》上连载历史文化散文系列,遂名声大振,波及海外。日本东京有一个由二十多位专家组成的访问团到沈阳访问,特地寻访王充闾。法国巴黎一位诗人编辑出版《世界华人诗选》,特意向王充闾发函征稿。

现在,王充闾已经成为当代中国颇具代表性的散文作家,并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在1991年、1993年两届全国散文大赛中,王充闾的《长岛诗踪》和《情满菊花岛》分获一等奖。能够两度在全国散文大赛中荣登榜首,一时间,王充闾为众人所瞩目。他的《捕蟹者说》和《换个角度看问题》分别被选入全国成人高等院校教材和高级中学语文教材,他本人被南开大学、辽宁大学、辽宁师范大学、沈阳师范学院、锦州师范学院聘为中文系客座教授。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辽宁作协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定期为本科生、硕士研究生讲授文学创作与古典文学研究课程。

如今,王充闾已有《柳荫絮语》、《人才诗话》、《清风白水》、《当代散文大系/王充闾散文随笔选集》、《沧浪之水》、《春宽梦窄》、《面对历史的苍茫》、《沧桑无语》、《何处是归程》、《淡写流年》和诗词集《鸿爪春泥》、学术著作《诗性智慧》等多部诗文集出版发行,文化艺术出版社和辽宁人民出版社还出版了海内外名家针对王充闾作品的评论集《王充闾散文创作论集》和《王充闾诗词创作论集》。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2.2.超越人生――王充闾对历史人物的解读和感悟

王充闾从事散文创作以来,一直在凸现一种意识,那就是对人生的超越,而这种超越是他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解读和感悟的结果。王充闾在散文《石上精灵》中写道:

在整个人生之旅中,时间与生命同义。与古生物化石一亿多年的生命史相比较,真是觉得人生所能把握的时间实在是过于短暂了。古人曾经慨叹:“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朝生暮死的蜉蝣也好,活过了初一到不了十五的朝菌也好,比起历经过无数次的晦朔轮回、春秋代谢的人类来说,生命的久暂不成比例,可是,难道人类的生命就真的那么长吗?恐怕也不见得。《圣经》上说,亚当一百三十岁时生了儿子塞特,以后又活了八百岁;塞特在八百零七岁时还生儿育女,前后活了九百一十二岁;塞特的儿子以挪士活了九百零五岁。这些都是神话。普通人能活上一百岁就被称为“人瑞”。其实,这也不过是这片狼鳍鱼化石的一百二十万分之一。真个是:“叹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

在生命流程中,时间涵盖了一切,任何事物都无法逃逸于时间。现代交通工具、现代通讯网络可以缩短以至抹杀空间的距离,却无法把时间拉近,就在键盘上敲着这几个字的时候,时间不知又走出多远。一切生命,包括“万物之灵”的人群,都是作为具象的时间,作为时间的物质对应物而存在的。他们始终都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只有当他们偶然重叠在同一坐标上,才会感到对方是真实的存在。

对于时间的思考,是人类生命体验、灵魂跃升的一束投影。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发散性思维从不同的角度展开,从一亿多年前的古生物化石开始,与人类的生命史相比较,又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活过了初一到不了十五的朝菌比较,进而联系到《圣经》故事,说亚当一百三十岁时生了儿子塞特,以后又活了八百岁;塞特在八百零七岁时还生儿育女,前后活了九百一十二岁;塞特的儿子以挪士活了九百零五岁。但是活得时间再长,在历史的时间河流中,都不足一提。

虽然现代人自豪于现代交通工具、现代通讯网络可以缩短以至抹杀空间的距离,却无法把时间拉近,就在键盘上敲着这几个字的时候,时间不知又走出多远。经过这么一系列比较、思考,作者终于认识到“一切生命,包括‘万物之灵’的人群,都是作为具象的时间,作为时间的物质对应物而存在的。他们始终都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只有当他们偶然重叠在同一坐标上,才会感到对方是真实的存在”。

这种对生命的认识是独特的、深刻的,因为作者不是简单地抒发自己的感受,而是深入思考。也就是说,通过相似思维,由古到今,展开丰富的联想,在历史和自然之间感悟人生,因而摆脱了常人的肤浅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认识层次。

王充闾是走出政坛的散文作者,他很自然就会有一种政治抱负,而这种政治抱负却因为自己患病而无法实现,所以,他内心里对此肯定会耿耿于怀。于是他走进历史,发现唐朝的大诗人李白也有类似的人生,《两个李白》应该是这种思考的结果。他这样写道:“在我们面前,站着两个李白:一个是现实存在的李白,一个是诗意存在的李白,两者构成了一个整体的‘不朽的存在’。”说他是现实存在,是因为“他一生被登龙入仕、经国济民的渴望纠缠着,却困踬穷途,始终不能如愿,因而陷于强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郁与煎熬之中”。说他是诗意存在,是因为“李白的精神风貌及其诗文内涵,是中国文化精神哺育的结晶……本来,唐代以前,儒、道、佛、禅以及神仙、游侠等方面的文化,均已陆续出现,并且逐渐臻于成熟;但是,很少有人能够像李白那样,将它们集于一身,完成政治文化的综合融会工作。当然,其中也映现了盛唐文明涵容万汇、兼容并蓄的博大气魄和时代精神”。

对李白心理的分析,作者没有限定在历史文献之中,而是亲临李白当年生活过的地方,登临碧山,站立采石矶头,感悟“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恬淡虚空心境,观照自我,寻求答案。正因为处处有作者的足迹,所以,文章就有了生命,而不是历史资料的大汇集。

作品对李白两次从政机会的分析用了很大的篇幅,“归根结底,李白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大概连合格也谈不上。他只是一个诗人,当然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虽然他常常以政治家高自期许,但他并不具备政治家应有的才能、经验与素质,不善于审时度势,疏于政治斗争的策略与艺术。”由此,作者展开相似联想,写杜甫的不如意、陆游的感慨,这种历史追寻,正是作者对中国文化的反思与质问。“我以为,这种现象同儒家的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取向有一些直接关系。儒家的祖师爷孔子,终生为求仕行道而四处奔波,席不暇暖,在别人看来无法实现的事,他也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种人格精神对于后代知识分子特别是文人的影响,是至为深远的。”作者感悟到这种痛苦是传统文化与生俱来的,是无法排遣的,所以,李白豪饮,借酒浇愁,“佯狂痛饮总是一种排遣,一种宣泄,一种不是出路的出路,一种痛苦的选择。他要通过醉饮,来解决悠悠无尽的时空与短暂的人生、局促的活动天地之间的巨大矛盾。”

王充闾对李白的人格分析一方面是历史的,另一方面是现实的,也就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来理解李白。如果他没有从政的经历,没有报效国家的志向与宏图,也就不会关注李白的政治抱负与人生苦闷。正如他自己所说:“解读李白的典型意义,在于他的心路历程及其个人际遇所带来的酸甜苦乐,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数千年来中国文人的心态。”

可以说,李白的心态,也就是王充闾的心态,李白的遗憾,也就是王充闾的遗憾。正如作家所说:“‘蚌病成珠’,这种郁结与忧煎恰恰成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杰作的不竭的源泉。这巨大的张力,产生了强烈的内在冲突,表现为试图超越却又无法超越,顽强地选择命运却又终归为命运所选择的无奈,展示着深刻的悲剧精神和人的自身的有限性。”其实,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没有这种内在矛盾的冲突,没有积极介入现实社会的渴望与动力,也就不会创作出惊天地、感人心的作品,也就不会产生流传千古的杰作。所幸,王充闾的文化探索,让他洞察了历史人生悲剧,感悟了人生,超越了人生,超越了自我,从现实存在走向诗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