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风下意识地说:“通过什么?”
此时,胡梅花小腰扭了一下,说:“你想通过什么?要不,我给你唱一段京剧吧:——伴夜月银铮风闲,暖东风绣被常铿,信、沉了鱼,书、绝了雁,盼雕鞍万水千山……”
胡梅花唱得悠扬婉转,这么一唱,把任秋风唱得愣愣的,他说:“不错,不错。看来你多才多艺呀!”就此,他断定,此人可用。他甚至觉得,他也许又找到了一个“上官”,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上官”。
胡梅花见他痴痴地望着她,昵声说:“好么?你要想听,我还可以给你唱。”说着,又唱了一段《天仙配》……兰花指翘翘的,一时风情万种。
任秋风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点起来了,仿佛是下意识地,他朝着她的屁股拍了一掌:“下去。”
胡梅花娇羞地“呀”了一声,说:“你干什么呀?”话说着,身子歪歪的,像是站不稳似的,就势一退,歪歪地,倒在了任秋风的身上。
就是这么一坐,任秋风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么大胆、这么赤裸裸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碰上。他当然不十分清楚她的演员背景,只觉得她太大胆太刺激太像上官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他心里叹了一声:女人哪!于是,他像是怀着满腔仇恨,一下子就把她剥光了。剥过之后,那就像是摊在眼前的一堆白肉……
于是,当天晚上,他睡得很好,非常好。从未有过的好。一觉睡到天明。从此以后,他就知道什么样的“药”能治他的失眠症了。在他的下属眼里,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他就成了一个“太”字了。
也有自省,也有歉疚……每每第二天醒来时,他都会狠狠地痛骂自己。可是,睡不着觉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一次次地对自己说,停止!停止吧。你是人,不是猪!可是,他又一次次地原谅了自己。这就像是饮鸠止渴,他已经停不下来了。有时候,他也会退一步想,只要我大节不亏,这是……小事嘛。
这像是一个秘而不宣、却人人皆知的秘密。就连那个被人称作“包子”的女人,长得并不怎么好,可她不知怎地就知道了老总的这点病。于是,她找准了一个机会,好像是仅仅十分钟不到的空隙,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颠颠地跑去给老总擦桌子去了。报告之后,当她推门进来时,任秋风头都没抬,说:“什么事?”“包子”小旋风一样地扑到跟前,说:“我给你擦擦桌子。”他说:“擦什么桌子?去去。”她说:“擦擦吧。经理让我来的,擦擦。”他说:“去,你没听见么?我让你出去。”她说:“快了,快了。”说着,在任秋风身前擦来擦去,擦来擦去,一个胖嘟嘟的人,汪着一双大奶子,就像是一屉刚出炉的热包子,居然也能把任秋风擦出火来了……夜里,就睡得很好。
当时,在金色阳光,曾有一句笑话被人加工后广为流传,说是“包子”自己对人学的:“老总,你尝尝,包子也有馅啊!”“包子”就红着脸跳脚大骂,说人瞎编排她——当然,后来连“包子”也当上了一个分支机构的经理,掌管着一个分店。
往下,治疗失眠症的方法越来越多……在任秋风的人生道路上,这就像是特意埋下的一个个伏笔。
只是,副总江雪,再也不进这个门了。不管有什么事,特别是晚上,她只用电话联系,找各种理由推托,决不进这个门。
终于有一天,任秋风把江雪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两人互相看着,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僵硬。任秋风叹了一声,说:“你眼里的蚂蚁越来越多了。”
江雪硬硬地说:“是么。”
任秋风说:“开诚布公地说,我有病了。”
江雪说:“是。我看你病得不轻。”
任秋风说:“你很失望吧。”
江雪反问道:“你快乐么?”
这时候,任秋风眼里突然流下了两行热泪,他喃喃地说:“我太累了。原谅我吧,我是病入膏肓了。”
江雪尖刻地说:“你把我们都当成‘药’了!”
任秋风两手捂在脸上,泪水再一次顺着指缝流下来,久久,他说:“不不,你不是。药就是药,不包括任何有感情的部分。况且,那些药,都是她们主动送上门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好,是以毒攻毒。江雪,骂我吧。帮帮我。其实,在心里,我已骂过自己一千遍了……我会找到药,真正的药。”
江雪说:“我问你,你人生的目标就是为了得一种病么?!”
任秋风很肯定地说:“当然不是。”
江雪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也许,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工作,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寻找治疗的方法。你好自为之。”
两人互相看着,不知为什么,从不流泪的江雪,也流了泪。
四
李尚枝被家人逼到了绝路上。
这天早上,李尚枝不再给人看自行车了。她翻肿着带着血痕的嘴唇,一只手提着盛了清水的小桶,一只手拿着条白毛巾,默默地来到任秋风乘坐的奥迪车前,弯下身子,很认真地擦起车来。
是全家人逼她来的。夜里,男人把她暴揍了一顿,公公婆婆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正上学的儿子也冷眼看着她……她只有投降了。
李尚枝家原住在老城区的一个胡同里。近年来,老城区搞拆迁,到处在扒。他们也在李尚枝家的墙上用白粉刷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头两年,也只是说说,谁也没当回事。就想,拆了也好,拆了就可以分到新房了。本以为不定猴年马月呢,可说话间推土机就来了,直接堵在了胡同口,一家一家地动员……于是,李尚枝家就成了“钉子户”。
李尚枝也不愿当“钉子户”,可她没有办法。按规定,拆旧房,是给补偿的。要房也行,补钱也行。李家当然要房,可现房没有,还要等上一年。可这一年,家里人上哪儿住呢,总不能住到大街上去吧?!拆迁办的人说,你们可以找单位,让单位给解决一下。可男人所在的工厂破产了,李尚枝也下岗了,现在男人在外给人修车,李尚枝是给人看车,都没有单位。于是,“钉”了十天之后,周围的房子全都拆完了,只剩下李尚枝一家了。拆迁办的人一古脑全涌来了,一个个铁嘴钢牙的,说限期三天,必须搬家。说是再不搬,就动用法律手段了。
一家人都看着李尚枝,看得她很绝望。因为李尚枝本是有单位的,单位也没说不要她,是她自己逞强造下的恶果,男人原是很老实的,多年来从没跟她红过脸,可这天晚上男人出去喝了半斤酒,回来就把她给揍了,尔后男人捧着头呜呜地哭。公公是偏瘫,婆婆有糖尿病,儿子正在上学,一家人全靠她呢。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后来,拆迁办的人看这一家愁得实在没办法,干脆给他们家临时租了两间房子,三下五除二,背的背,抱的抱,抬的抬,硬是给强行搬了。搬的时候,公公不敢骂拆迁办的人,只是放声地骂李尚枝,说这一家都是李尚枝给害的!
自从搬家后,一家人开始绝食了。老公公不吃饭,婆婆也不吃饭,就骂天骂地骂煤。公公当年在煤场干过搬运工,就拐着弯骂煤。他说,你以为你有日天的本事,你以为你是平顶山的煤,烧白了当砖使,你还自燃哪!你烧尿啊烧?我不知道你是方山煤,二道沟的煤,垫脚的渣货!你一烧就白了?白了也是个奸臣,烧成灰也是个没成色货!……一边骂着,就看李尚枝,看得眼黑。在中国,几乎家家都是活单位的。特别是公公婆婆,什么都不认,只认单位。单位就是树,树叶离了树能活么?他们当然也听说了,金色阳光现在工资很高,人人有股份,还有各种福利……那么,当过劳模的李尚枝为什么不要求回去呢?公公说,脸算什么,脸不过是破鞋底?!人到了这一步,就做不起人了……在骂声中,有一阵子,李尚枝想死。
想想,李尚枝很后悔。原本,人家是答应让她回去的,是她自己要争一口气……现在再涎着脸去求人家,真不如死了。可她不敢死。她要死了,这一家病号、儿子怎么办?!
后来,李尚枝心里说,我也不要脸了。混到了这份上,还说什么脸。她是下决心要来求人的。可她愣是张不开嘴。怎么办呢?又没钱送礼,又不会说软话,巴结人也得有个方法不是?于是,她就想出了给人擦车的方法。她当然知道任秋风的车号,也知道江雪的车号,只要这两辆车在门口一停,她就跑上前去给人擦车。她擦车也是很认真的,还专门跑洗车房看过……别人擦车一般是不擦车轱辘的,她蹲下来,连车轱辘、螺丝钉、轮胎上的花纹都给擦得干干净净的。
人要存了心去做什么事,别的就不多想了。李尚枝就是这样,她把任秋风的车擦得像镜子一样亮,她甚至知道车顶上什么地方有一个小圆点,那是什么东西砸的痕迹,所以她擦得格外小心……有时候,连司机都受不了了,司机会追着她问:李师傅,你看,这是干什么?这是我的活嘛。可她只管擦,一声不吭。给江雪擦车时,江雪看了她一眼,说有话你给任总说去。
终于,有一天,当她正蹲在地上擦车轱辘的时候,有一双脚走到了她的身前。当她抬起头来,看见那是任总。她等的就是他。终于等到他的时候,李尚枝首先是满面羞愧,她擦车的手都是抖的!
任秋风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说:“我只有两分钟时间,你说吧。”
李尚枝张开嘴,声音却像蚊子一样…
任秋风有些不耐烦了,说:“李师傅,你是不是后悔了?”
李尚枝像个被人逮住的小偷似的,小声说:“是。”
任秋风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坐了进去……片刻,他又推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又一次望着她,说:“你想回来?”
李尚枝手里捧着擦车的抹布,一脸泪水,说:“是。我,家里情况不好,我要是有一点办法……”
任秋风说:“我说过让你回来,是你自己不回来。”
李尚枝很想给自己留那么一点点面子。她想说,我并不想来,是我公公让我来的,是我婆婆让我来的,是他们逼我来的……可她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一下,却说:“我,卖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