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在车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过了午夜了,爆竹声声,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车还没有到。就在这时,广播响了,说189临时晚点。于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栅栏处,问:同志,189晚到什么时间?那人说:说不清。也许一点,也许两点,也许三点……她哭了。她就那么一直等到三点,等到站台上就剩她一个人……男人没有回来。
如果说,让她理解男人的话,应该说男人是事业型的。男人很优秀。她知道男人优秀,如果男人不优秀,当初她也不会嫁给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优秀”是不能当饭吃的。每到晚上,当她下班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孤独就像水一样漫上来。特别是在报社值夜班,签了版已是下半夜了。大街上,灯冷人稀,走着走着,就有了“梧桐更兼细雨”之感!回到家就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那枕头是抱着睡的。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有泪下来了,悄悄地、无声地,无限惆怅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长日久,这心里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虫儿,小虫儿一点一点地蚕食着那孤守的意念。男人,你就只怪我么?
这天,值完夜班,苗青青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她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苗青青先是心里一紧,是不是?……尔后听那敲门声很急,这才披衣起床,拉开门一看,却是一送信的小伙子。邮递员说:“苗大姐,签收吧。”苗青青懒懒地问:“什么呀?”邮递员大咧咧地说:“签吧,大件。”等苗青青签了字,邮递员从门外搬进来一个大木箱子,那木箱是用旧弹药箱做的。苗青青诧异地问:“这么大,啥东西?”邮递员经常给她送信,很熟。就用羡慕的口气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从外地寄来的。”接着,邮递员很热情地说:“苗大姐,要不,我帮你打开?”苗青青心里一酸,淡淡地说:“你打开吧。”小伙子风风火火地找了把钳子,三下两下,就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打开一看,见里边放的是男人的军用被褥,还有几套军装和一些平时积存下来的零零碎碎东西……放在最上边的两件东西让苗青青格外吃惊。最先看到的是精心制做的一个铜雕,那铜雕是一排机枪弹壳做的,钳、铣、磨、刨、镀,几乎所有的机械工序都用上了,做出来的竟是一个极为传神的飞翔中的仙鹤的造型!更叫人心动的是,这仙鹤上还贴着一张纸,纸上写有五个字:报告,回家了!在铜雕下面,还放着一本装订好的报纸剪贴本。那邮递员看着那仙鹤形的铜雕,挠挠头说:“噢,是告诉你,你爱人要回来了。”当苗青青从铜雕下拿起那个装订得像书一样的报纸剪贴本,一页页翻去时,只见那里边全是她发表的文章……男人心细,男人把她写的“狗屁文章”一篇一篇(哪怕是几十个字的)全收集了。看到这些,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
邮递员临出门的时候,还摇摇头说:“这人,回家了,还报告?”
三
一个丢了家的男人,办公室就是家了。
离了家之后,任秋风首先要对付的,是吃饭问题。他的苦处,是不知道该吃什么。现在,吃饭已经成了他最大的一个负担。
最初,也新鲜过几天,早上跑出去,在路边的小摊上喝碗豆浆吃根油条,热乎乎的,很好嘛。中午,找一小馆,吃碗炸酱面、烩面、凉拌面,也行。晚上就不好办了,很想喝碗稀饭、吃点馒头小咸菜什么的,却不好找,走一条街,再走一条街,还不一定能找得到……这样,总吃街头上的饭,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有时候上火,有时拉肚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愁,上哪儿吃去?吃点啥呢?
那天一大早,就有值夜的敲他的门,敲得咚咚响!他赶忙开门,说你慌什么?值夜的说,老总,不好了。来一爷,把“令卡”捣了!他犯迷糊,问:爷?哪来的爷?!值夜的说,管电的爷。——细问了,才明白,是商场欠人家一年零七个月的电费,电业局的人把电给掐了!
他有点躁。电,不就是商场的命么?你把电掐了,我还做什么生意?!这样想着,突然,他记起来,有一个战友姓徐,比他早回来两年,好像是分在了电业局……于是,他赶忙拿起电话,转了两转,到底把这老徐找到了。老徐离开部队时,也是副团,这会儿已是电业局的副局长了。这老徐倒是个爽快人,一说是任秋风,兜头就是三个字:“先吃饭!”
吃饭就吃饭,这有什么?他不正找饭辙呢。可任秋风一去就知道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吃饭,是一次战友的大聚会。是联络,是织网。到了之后他才明白,在这座城市里,居然还有一个“吃饭会”!而电业局的老徐,就是所谓的“吃饭会”的会长。这一次,他一下子召集了十二个战友,现在都是各行各业的中层干部……按老徐的说法,都是人物。
任秋风第一次参加“吃饭会”,是在老徐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个地方叫“江南鱼”。饭局定在一个豪华包间里,等人到齐了,一阵寒暄后,老徐拿起桌上的筷子,往一个茶杯上一放,说:“上令!现在上令了。”尔后他说,“咱‘吃饭会’的规矩,老任不懂,大家给他演示一遍,往下他就明白了。”任秋风悄悄问了坐在身旁的一个战友,说,啥规矩?战友笑着说,一开始,每人讲一个荤笑话,讲不出来的罚酒一杯。活跃气氛的。老徐说,废话少说,开始开始。于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战友开始讲了,他说,“我刚听了一个,是说三国的。说是当年曹操与蒋干见面时,蒋干出于礼貌,问候说,操,你妈好么?曹操听了很不舒服。这叫什么?操你妈?!第二天,曹操跟蒋干又见面了,这次曹操先打招呼,说:干你全家好么?众人听了,一笑。老徐说,好,过了。第二个战友接着说,我说一个。一光棍,好不容易娶一老婆。当夜,行房时,光棍说,一杆枪两颗弹,二十七年来参战。老婆听罢很不服气,腿一蹬说:一座庙两扇门,三十一年没进人!”众人又笑。第三个人说,“我讲一个新的,刚刚听说的。说是有一老板,裤子的前拉链开了。女秘书善意提醒他:您车库门开了。老板不解,说:看见我宝马了么?女秘书说:没有。只有两个破轮胎。”众人各自看看自己的“车库门”,还笑……第四个捋了捋袖子说,“我讲一个‘支边,的。在一少数民族地区,有一天办公室主任报告说,书记,不好了——牛巴马日死了!这位支边的书记很严肃地批评说,怎么搞的?为什么把它们拴在一块?!后来才明白,牛巴马日,是一干部……”又笑。第五个说,“一男人去医院看病,拿着一位女医生开的处方,在医院里转了半天,居然没找到地方。他又回来找女医生问:13超在哪儿?女医生笑了,说:不是13超,是B超。男人大怒:你的B分得也太开了!”哄,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就这么一路讲下来,轮到任秋风的时候,他皱了皱眉,说:“这个,我不行。”众人又笑。任秋风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这时有人解释说,在酒桌上,女的不能说“随意”,男的不能说“不行”。在地方上,“不行”就是“那个”不行的意思。老任不以为然,说喝酒我真不行。这时候,“吃饭会”的会长说话了。老徐说,老任,这可是给你接风的。你不喝谁喝?鸡巴,看你愁的,不就是个电么?明天就给你日上!喝!于是,任秋风很勉强地喝了一杯。接下去,出于礼貌,任秋风说,这样,明天,我回请大家……可没等他把话说完,众人又笑了,笑得任秋风愣愣的。会长说:“老任,操,还轮不到你呢,你回来得最晚,排第十三位!明天是老孙……’”这天晚上,酒一直喝到了凌晨两点,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的。
此后,几乎天天有饭局,今天是“火锅大世界”,明天是“大上海”,后天是“海鲜城”,大后天是“鲍鱼翅”……就这么一路喝下去。每次聚会,任秋风都坚持说他不会喝酒,他们也不过分勉强他。可是,就这么吃着吃着,任秋风实在是受不了了!说是不喝酒,可到了那里,七劝八劝的,怎么也得喝几杯。还要行令,还要讲荤段子,一日日这么陪着,他很不舒服。况且,他吃海鲜过敏。每吃一次海鲜,他身上会起一片红疙瘩,痒得钻心,比死还难受!好多天都过不来。再说了,一到酒桌上,说的都是些荤荤素素的笑话,相互间吹吹拍拍,这也不是他的风格,很不习惯……于是,“吃饭会”开到了第七次,任秋风不堪重负,忍无可忍,他对老徐说,“会长,我能不能提个建议?”老徐在电业局,霸道惯了,乜他一眼:“我令都上了,你酒也不喝,有啥资格提建议?难道想造反不成?我告你说,我这会长,可是喝出来的。你问问在座的各位,我是一平、一竖、再加楼上楼,整整八两半!你要夺我这会长,就得加一倍!”
任秋风说:“是么?”
一时,众人也跟着起哄:老任,夺了他!
于是,任秋风站起来说:“把酒倒上!”其实,任秋风也不是不能喝酒,他只是把握着自己,一般不喝。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人拿过两瓶酒,一下子倒了四茶杯,满满当当的。任秋风二话不说,端起那杯酒,先是咕咕咚咚地喝下,尔后又端起一杯,又是咚咚咚喝下了,还亮了底!喝得众人愣愣的。
喝下第二杯后,任秋风的脸红成了一块布!这时,老徐害怕了,他怕真喝出事来,就按住任秋风的手说:“好你狗日的,我让,我让了!你别喝了。”
任秋风说:“我现在有资格说话了吧?战友聚会,本是好事。咱们转业到地方,大家相互关照,也在情理之中。可就这么一天天喝下去,会喝坏身体的。所以,叫我说,‘吃饭会’从今天起解散。对不起了,大家要想聚,赶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可以再聚。”说完,他给各位敬了一个礼,扭头就走。出了门,他心里还很清楚,就是腿不当家……回到商场后,任秋风叫人买了两箱方便面,再也不出去吃饭了。
四
苗青青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
已是傍晚了,她包里的BB机像虫儿一样叫着,她已经看过了,上边写着:九点在上岛咖啡见面。九点在上岛咖啡见面。九点务必在上岛咖啡厅见面!……那人一次一次地呼她。可她没有回。
应该说,邹志刚对她不错。自从有了他,灯泡坏了,是他给找人换的;水管坏了,是他给找人修的;家里的大小事,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都会帮忙。他还经常给她送花,请她吃饭。有了一个近在眼前的男人,那日子的滋润是可以体会得到的。虽然,这一份是“偷”来的,让人忐忑,却又是很富有刺激性的。记得一次夜半,两人看电影回来,挎着手在街上走,可走着走着,各自的手就慢慢缩回去了……还是怕熟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