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交易会在上海商贸会展中心举办。那是一个占地三万多平方米的巨型大厦,楼前,上千条各式各样的广告条幅像瀑布一样从会展中心的顶端泻下来,人一走近,就像是一下子就被那五光十色的洪流给吞噬了。在会展大厅里,那摆放出来的一个个展台又像是万花筒一般的岛屿,人成了黑麻麻的鱼儿,不知该往哪里游。是啊,在这里,你的眼一下子就不够使了,你像是掉进了商品的海洋,颜色的海洋!在一个个放射着无限磁力的岛屿前踌躇。江雪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她挎着一个包,手里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每到一处都要问,都要记……相反,老吴却显得很松快。他背着两手,悠悠晃晃的,像是个出来逛庙会的老客。看样子,他的熟人很多。在大厅里,不时有人跟老吴打招呼,一个个上前跟他握手,都叫他“吴经理”。吴经理也笑着应。尔后,老吴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别在意。出门人,乱叫的,装装样子。”她笑笑,没说什么。可是,走着走着,老吴就不见了。她再也找不到老吴了。她只好一个人看下去。
这天,江雪整整在会展中心泡了一天,记了整整一本子商品的产地、名称……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可当她回到住地时,老吴却还没有回来。于是,她就随便泡了包方便面,一边吃一边等老吴。有些事,她急着想跟老吴请教。可是,她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连续敲了三次门,老吴仍然没有回来。她心里说,这老吴,也太不像话了!
第二天上午,江雪准时地敲响了老吴的门。老吴一身酒气,光身穿一裤头背心,迷迷糊糊地开了门,他揉着眼说:“谁呀?这么早……”可一见是江雪,他立马慌了,回身就去穿衣,一边说:“哟,失礼,失礼。”江雪手里端着买好的油条、豆浆,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说:“老吴,你还没吃饭吧?快吃吧。吃了咱就走。”
老吴虽穿好了衣服,却醉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说:“去,去哪儿?”
江雪说:“会展中心。”
可老吴说什么也不去了。老吴嘟嘟哝哝地说:“你,你去吧,我不去了。”
江雪说:“不去?为啥?”
老吴说:“我不想去。我,我头疼,不舒服。”
江雪沉着脸说:“老吴,你是经理,我是经理?”
老吴没好气地说:“你是经理。”
江雪说:“既然我是经理,你就得听我的。咱们是来进货的,不去会展中心,不跟厂家见面,怎么进货?”
老吴又改口说:“我,我,我腿疼。走不动。”
江雪沉默了片刻,说:“老吴,吴师傅,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你要有意见,你就说。任总也说了,你经验丰富,让我多向你学习。”
这时候,老吴把两腿一盘,说:“你愿意听我说?”
江雪说:“你说。”
老吴说:“如果让我说,我就告诉你,去会展中心没有用。那里的商品都是样子货,也就是做做广告、摆摆样子……”
江雪吃了一惊,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吴眨着他的小眼睛,说:“你知道什么是生意?”
江雪望着他。
老吴说:“生意就是来往,来往就是关系。”
往下,老吴说:“你知道关系靠什么建立?一个字:酒。搞采购,大多是在酒桌上解决问题的。商品交易会,说白了,就是酒会。头一条,你得学会喝酒,不会喝酒,你就白来了。那个会展,看一天也就是了,该记的也都记下了。你要听我的,就坐屋里等的,该怎么着,我会叫你……”
江雪不服。她不相信一切都是可以在酒桌上解决的。她不相信不做大量的比较,就能选出好的商品;她不相信这种“生意就是来往,来往就是关系”的屁话;更确切地说,是她不相信老吴这个满身酒气的人!可是,她毕竟是第一次出来搞采购。在会展中心那个商品的汪洋大海里,她的确有点晕头转向。那一处一处的商品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讲解者也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如果不信老吴,叫她相信谁呢?!
接下去,老吴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打动了江雪。老吴说:“江经理,说实话,这次出来,你是不会担什么责任的。你毕竟是第一次……无论搞好搞坏,都是我的责任。要是搞砸了,回去,我这饭碗就敲了。”
于是,江雪说:“好吧,我听你的。”可是,话虽说了,她还是不甘心。
尔后,一连三天,江雪都像是在“船”上度过的。她都快要晕死了!每到半上午的时候,老吴一准会跑来叫他,说:“江经理,跟我走。”接着,一领就把她领到豪华酒店里去了。尔后就是跟那些从山南海北来的供应商喝酒……开初,她说她不会喝。可老吴说:“小江(一到酒桌上,他就叫她小江),有句话你知道么?喝酒看工作,这是工作。咱就是干这的,你说你不喝行么?”再加上供应商一劝再劝,她只有喝了……可每次喝酒回来,她就像死过去一样的难受!后来,还是老吴的一个眼神让她产生了警觉。一次,酒至半酣的时候,朦朦胧胧中,她见老吴正在给那些供应商递眼色。于是,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老吴在故意整她!也就是这一次,她学会了吐酒,她跑到卫生间里,把手伸进喉咙,硬是掏着、抠着把酒吐了出来……也就是这一次,她是自己偷偷溜走的。
第四天,无论老吴说什么,她再也不去了。她说:“老吴,你去吧,进货的事,就委托你了。”老吴就说:“那好,我豁出来了。你好好休息。”
后来的时间,江雪就开始单独行动了。她重新回到会展中心,跟一个一个展台的厂家接触……夜里,当她弄清供应商的住址后,还专门跑去,跟那些供应商见面,一个个向他们求教。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她接触了几百家供应商。就是这四天,她甚至觉得比她上四年大学的收获都大!终于,在会展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捉住了老吴的狐狸尾巴!
那是黄昏时分,她独自一人从会展中心走出来,却被一个南方小个子拦住了。小个子说:“小姐,你是金色阳光的吧?”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小个子说:“我是成都糖烟酒公司的,我姓蔡。你叫我小蔡好了。我们住在花地酒店,我见过你的。”尔后,他说:“我跟你反映个问题。格老子的,你们那个姓吴的,太不地道了!”江雪问:“老吴,咋不地道了?”小蔡气愤地说:“他本来答应从我们那儿进酒的,后来,他受了厂家的贿,四万!就把合同取消了!”江雪说:“你说他受贿,有证据么?”小蔡说:“当然有证据。格老子的!”江雪说:“我是经理,你只要有证据,我会处理的。”小蔡说:“狗日的,我原也答应要给他回扣的,我正在请示……可他突然就变卦了。那天,就在花地,他从三楼下来,夹着一个大信封,鼓鼓囊囊的。他酒喝多了,没看见我,摇摇晃晃地走了。第二天,口气就变了。我知道是哪家,我有一表妹,在那家酒厂当出纳,我专门打电话过去,是她告诉我的,四万!不信,你去看看,他房间里肯定有个大信封,上边有字的……”
当天晚上,江雪回到住地,立刻就去了老吴的房间。老吴不在,她让服务员开了门,进屋后,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那个空了的大信封……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走出来了。
然后,她就一直站在楼梯口等老吴。一直等到十一点的时候,老吴哼着小曲回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见江雪在楼梯口站着,就诧异地问:“江江江,小江,你站这儿干什么?”江雪很严肃地说:“老吴,有句话,我要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好好想想!”说完,扭头就走。老吴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头上一下子冒汗了。他踉踉跄跄地追着江雪说:“你你你,我我我……你什么意思?!”江雪说:“想吧,自己想!”尔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当夜,江雪给任秋风挂了长途电话。江雪说:“任总,我给你汇报个事。这事很严重:老吴受贿,证据确凿。我打算让他先回去,听候处理……”在电话里,任秋风沉默了片刻,说:“多少?”江雪说:“查证的,是四万。”尔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江雪急了,对着话筒说:“任总,这可是千真万确呀!老吴他故易刁难我,就是要……”可是,却听电话里说:“你回来吧,你被撤职了!”
江雪一下子愣住了。她手拿着话筒,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她问:“为什么?”电话里,任秋风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你回来!”尔后,他又说:“——你让老吴听电话。”
江雪放下话筒,木然地走出去,敲了隔壁老吴的门。老吴开门后,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江经理,你听我说,你可不能听那些嚼舌头的……我,我可什么也没干。”可是,江雪瞟了一眼桌子,那个信封已经不见了。她只默默地说:“任总的电话,让你接。”
老吴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跟着江雪走进她的房间,像是有些烫手似的,迟迟疑疑地拿起电话,头上冒出了一豆儿一豆儿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任、任总,我我我……”可是,只听电话里说:“老吴,你不要说了,上海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江雪没有经验,不太称职。这样,我让她回来。那边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办好!”立时,老吴的腰一下子直起来了,他对着话筒说:“任总,你放心,你放心好了。我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办好!噢,一定一定……”
当老吴放下电话时,再看江雪,那神情就不一样了。这时候,他又一口一个“江经理”了。他说:“江经理,虽然任总说了,你也别慌着走。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在这儿好好玩几天,来一趟不容易,去外滩、南京路、淮海路、城隍庙……好好看看。钱的事,你不用考虑,我让那些朋友给报了,这都是些小钱,我绝不会让你犯错误。”
江雪一声不吭,就在屋里默默地收拾东西……老吴说:“你看,你看,江经理,你慌什么?这就走啊?你也太……”
江雪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收拾好东西,拉上箱子,出门去了。她是哭着走的,一路上泪流满面!一直到坐上火车的时候,她还在流泪。
三
六月初,当商场的装修接近尾声时,任秋风带着上官云霓去了一趟北京。
这次进京,本来是公关部的事,由于分管礼仪培训的陶小桃一时走不开,任秋风就带着上官云霓去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上官在中央电视台有一位亲戚的缘故。
上官家在北京有近亲,那也是上官祖辈血脉中的一支。平时,上官家族之间的来往并不多,上官云霓是为了获得这次跟任秋风单独出行的机会,才破例跟一个姑姑打了电话。童年里,上官云霓第一次去北京,就住在这位姑姑家里。姑姑家全是男孩,因此对她格外地疼爱。现在,这位姑姑的儿子,就在中央电视台的一个部门工作。
进京后,上官本意是想让任秋风和她一块住在姑姑家,她的理由是姑姑家房子大,有一栋小楼(姑父是部队的高干),完全可以住下,又可以给单位省些钱。可任秋风说:“不行。那像什么话?这是公事。不是省钱不省钱的问题。你可以去。”听他这么一说,上官也不去了。于是就在中央电视台附近找一小宾馆住下了。
这次,他们是带着一个拍好的一分钟广告片来的。目的就是想在中央电视台给金色阳光的开业做一个广告。可是,就在他们到北京的第二天,上官就生了一肚子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