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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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楼房里,热心美丽的陆晓丹陪着任老头儿回忆往事的同时,外部世界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种事体却在飞速地运转着。许多事情的发展并不超出人们的预料,也可以说是循规蹈矩,顺理成章;也有些事情的发展只遵循它自身的特殊规律,曲折跳跃,出人意料,或者是一波三折,令人回肠荡气。

玲玲放学回家,从楼下传达室带上一封徐芳寄自台北的航空信。通常来信,都是陆晓丹念给老人听,玲玲也跟着听。这次不然,陆晓丹看了信封,就连同老花眼镜一起递到了任老头儿手里,还故意把玲玲拉进厨房去择菜。她知道任老头儿的心脏、血压都还正常,否则真要准备几粒速效救心丸了。

任老头儿尽力控制住感情,不动声色地看完前妻的来信——信息量太大太猛,真的达到信息爆炸的程度了,他没有心脏病也得闭目养神,让心跳平稳下来呀。可是,电话铃又急促响起来,玲玲跑过去接电话,高兴地叫着:“爸爸!我是玲玲。爸爸你在哪儿……哟!你在香港啊……你快回来吧!玲玲想爸爸呀……好,请爷爷接电话……”玲玲已是哭声了。

任老头儿似乎已经知道了大可他要说些甚么,依然神色平稳,接了电话,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好吧,来吧,四十二年不算短……趁着我还头脑清醒……陈怡是你的亲弟弟。不是我的儿子,我也欢迎他!”

这顿午饭谁也没吃好。玲玲非常懂事,爷爷不说,她就不问,心里想着爸爸,往嘴里使劲儿扒饭,很快就吃完了。陆晓丹当然更不会在饭桌上问人家的伤心事儿啦。其实,她已经听出了个眉目,猜出了个大概:陈怡是任大可的“亲弟弟”,却不是任老头的儿子,这种关系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假如我妈妈又添了个儿子,那不也是我的同母异父兄弟么?徐芳去台湾的时候不过三十来岁,不改嫁她怎么生活?谁也不该责怪这种事情的!陆晓丹偷眼看看任老头儿故作镇静的吃饭姿势,并不认为他会犯病。

表面上一切如常。午睡过后,玲玲上学,任老头儿起床。陆晓丹双手捧过来一本精装的《司马台考》,送给书中的主人公——拣粪十四年、擅长饲养兔子羊、又深深爱上长城博物馆的怪老头儿。

“这是我父亲陆钧的遗作。书中的怪老头儿是陆眼镜的朋友。请允许我代表妈妈将这本《司马台考》送给您,作个永久的纪念吧!”

直到此时,任老头儿的心血才冲决了感情的闸门,“晓丹!我的好侄女儿……”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这“红颜”“白发”之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安闲自在地侃大山了。由于任大可和他同母异父的兄弟陈怡明天就从香港直飞北京,任安平与陆晓丹只能用简洁的语言互相商讨、交底,以应付命运对他们新的挑战。

“任伯伯,”晓丹改变了称呼,“大可他们回来之后,我就完成了特护任务,不说辞职,也得回我姨妈家去住啦。”

任安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徐芳的来信给她看了,又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出问题:“晓丹,这几个月,你诱导我详细地诉说生平,不会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吧?孩子,对我要说实话。”

由于看了徐芳的来信,陆晓丹才鼓足了勇气,说出她大胆的计划。这个计划十年前就露头了——继承父亲的事业,弃医从文,写小说,当作家——谁知连连受到挫折,但她并没灰心,而是继续“探索人生”。

她跟着同学们骑自行车沿黄河去作“人文调查”,只走了两个省,就摔伤了。同学们继续前进。她在县医院治疗三个月,花光了所有的钱和粮票,只提着十二本采访笔记,瘸着腿回到了姨妈家。本来还可以设法复学,但她不服输,拿着这些笔记本,找到各个杂志社和出版社去谈话,请求帮助和指教,她要以此为素材撰写长篇小说。居然有位主编被感动了,预支她五百元稿费维持生活(因为她把妈妈寄来的钱退回了香港)。一年以后,她的小说并没写成,那位主编却调动了工作。此后,为了扩充知识面,她到好几个行业去当临时工——不是人家不想长期雇用,而是她自动“改换门庭”。去年,她“换”到一位“大款”家中去当家庭教师,居然把那顽劣的“小皇帝”调教得不逃学、考五分了,但那个体“大款”从未脱俗,酒后动手动脚,酒醒了又送红包赔礼道歉,陆晓丹赶紧辞职。今春,奉母命去香港送手稿,白天上街乱哄哄,看了几晚电视,越发感到无聊,想起老师说的,香港是“文化沙漠”,便毅然回归北京。

“任伯伯,我看过父亲的手稿,一开始就猜想您是那位怪老头儿。这本《司马台考》出版后我又读了一遍,觉得那内容远不如您侃大山侃得生动、精采。所以就想,能不能由我来写一本续集呢?刚才,读了徐芳女士的信,更给了我不小的鼓舞。”

原来,1947年任安平在台北开了一间铺面很小的书店,由他的副官陈升负责经营。1949年,徐芳只身来至台北,就成了这间书店的老板娘。岁月飘忽,转眼四十二年过去,小小书店已发展成了中华图书公司。它与大陆、港澳、东南亚的华文出版社保有业务联系。当董事长徐芳见到这本《司马台考》,尤其是读到任安平跳飞机那个戏剧性情节时,便与香港的出版人何爱君取得了联系,才知道作者陆钧已经过世,也无处寻找“拣粪的怪老头儿”。无巧不成书。此时任大可正在做内地货物经香港转口台湾的生意,便托对方在台湾报纸上登了一则“寻母启事”。很快,七十岁的徐芳便带着小儿子陈怡来到香港与大可会面了。得知前夫已是人民政府的“参事”,徐芳又找到了儿子大可,那兴奋的心情也不是笔墨所能描绘的。从眼前的实事儿来说,任大可的生意自然是更好做了,而徐芳却不便于到北京来会见前夫。她想了个最顺当的事由——派次子陈怡到北京的司马台长城观光,同时出资聘请一位大陆的作家,将“拣粪的怪老头儿”如何升任政府参事的“福祉”等写成一本书,“敝公司决定付梓精印,台湾读者也必然欢迎!”

“晓丹,这位大陆作家,我看最好就是聘请你啦。”

“可是,任伯伯,我并不知道您是怎么回的北京,怎么当的参事呀。”

任老头儿一巴掌打在自己腿上,“呔,这还多亏了你爸爸做好事儿呀!1980年,统战部门清理‘文革’中难以处理的人民来信,这才根据你爸爸1972年提供的线索,派干部到司马台村来找我谈话。这次,我主动坦白了自己是个隐姓埋名的少将教官,黄埔八期毕业生。我本姓张,叫张……唉,今天连我都不愿意提它了。可是统战干部回去一查,张某人还是蒋经国在赣州时期的左膀右臂哩。于是便有人说了话:从前的统战对象大多是老蒋的袍泽,现在也该多团结一些小蒋的朋友啦。就是这样,一辆小汽车就把我接回了北京城……晓丹,我至今也怀念着那长城博物馆,怀念着司马台的乡亲们!等大可他们回来,叫辆车,我领你们去司马台观光!”

夜晚,任老头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好像又在攀登那奇妙的司马台长城。他豁出命去爬“云梯”,过“天桥”,一定要亲自登临每一座危楼去看个究竟。这“云梯”是一百级很陡的台阶,又叫“百级通天石凳”,脚下云雾翻滚,只有大胆爬上去,才能到达“仙女楼”——对,这里每一座敌楼都有个美丽的名字,刻在门楣上,谁也不知道这“仙女”与实战有何关系?

过“天桥”就更绝了。这里的山脊本身就像刀刃那样窄,长城修到此处变成了单砖墙。长约百米的“天桥”只有一块砖那么宽,两侧悬崖绝壁,雾汽蒸腾,戚继光在这刀刃上筑墙真有实战的需要么?还是仅仅为了壮观?为了艺术?

过了“天桥”,才能到达这座长城博物馆的制高点“望京楼”。任老头儿顿觉心旷神怡,天高气爽,浑身热汗顷刻全消。

“晓丹,你眼力好,极目远眺,能望见北京城吗?”

他的梦呓,真的唤来了陆晓丹和玲玲。开了灯,老人家也披衣起身,心思还留在长城上。

“是我叫你们了吗?来得了。晓丹,你写这本小说的时候,一定要解开我心里的谜。中华文化本身就是个美丽的谜。武术变成了功夫。太极拳变成了养生之道。南拳北脚变成了花拳绣腿。攥拳头打人变成了花巴掌和一指禅。致人于死地的点穴法变成了针灸医术。十八般武艺变成了京剧武打艺术……天呐,这万里长城修建两千年,腥风血雨,马革裹尸,修到最后难道也变成了旅游景点、文物、艺术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