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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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杜逢时走了。他要筹建制药厂,还有很多事情要办。辞别金一趟的时候,老先生哼哼呀呀地还有几分糊涂,也有几分明白,大概是被杨嬷嬷那次嚎啕大哭惊醒的,所以亲切地说了一声:“孩子,有空就常来看看你奶奶,咱们两家就跟一家人一样!”

按规矩,只有同辈的金枝把小杜送出黑漆大门,出租汽车已经停在门口等着了。

“再见!”

“欢迎你再来!”

“常通信吧。”

“好。”

“有啥粗活笨活儿,只管叫我来干!”

“好。”

“金爷爷和我奶奶,两位老人家的健康,全靠你一个年轻人……没个帮手……也太难为你啦。”杜逢时故意说得吞吞吐吐,弦外有音。

金枝一笑:“你不就是个好帮手吗?”

她伸出手来,小杜有礼貌地与之握手,悄悄用劲捏了一下。为什么?彼此都可以做这种理解或者那种理解或者这种理解那种理解兼而有之的理解。

两个月以后,北京一进初春,天气立刻炎热起来,比南京、武汉、重庆这三大火炉还热得快。天气预报在三十摄氏度左右,实际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居全国之冠。为何“谎报”气温呢?有人瞎猜,也许是耽心工人们怕热偷懒打瞌睡,因为他们每晚和凌晨三点都要围在电视机前面观看第十三届世界杯足球赛。据说巴西一星期就要因此损失一亿美元的工业产值。我们当然要想法设法动员球迷们去上班喽。

在这炎热而热闹的日子里,有一位香港大亨不远千里来到北京,先派人送重礼四大件,然后毕恭毕敬地来求名医金一趟治病。

此人六十来岁,姓董,名片上的职务是董事长。如果叫他董董事长,有点不大文雅,像说绕口令,所以金府的人只叫他董先生。颜寄萍查看了这四大件家用电器,心里喜欢,暗自估量总值不下四千元,便极力敦促公公不要怠慢了他。幸好金一趟处于清醒状态,可是,他毕竟九十岁啦,在这酷暑天气,一般不再亲自接待病人,只由金枝代劳。此番例外,四大件四千元的重礼,盛情难却,只好亲自出马。

约定了上午八点半,暑气尚未蒸腾肆虐的时刻,董董事长准时驱车来到。颜寄萍身穿白大褂儿,陪着他从大门口走向北屋上房,不料这位董先生走得极慢,很像中风患者,两脚蹭地皮,搓搓板儿,紧捯腾,不挪窝;那颗脑袋又像货郎鼓,上下左右不停地直摇晃。看来病得不轻,难怪要送四大件。

这位董董事长左顾右盼,并非参观王府的宫殿式建筑,那完全可以买张票去逛故宫;其实是认真观看那些门楣上、廊檐下悬着的匾额,三间一明的正房里挂满摆满的中外名人赠送的银盾、金杯、明镜、锦旗、屏风、字画。什么“扁鹊再世”、“妙手回春”、“华佗真传”、“起死回生”、“恩同再造”之类的溢美之词比比皆是;还有许多新词儿,“为人民服务”、“救死扶伤”、“老当益壮”、“五讲四美三热爱”、“纳税先进户”、“行医执照”等等。董先生看得仔细,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些匾额字画的落款,那题词的年月,都在一九七六年以后。而他听说过的,什么冯玉祥、李宗仁、李济深、傅作义等人赠送的金匾一块也没看到。为什么?这些人的名声并不坏呀,抗日将领,爱国人士的金匾也不准挂出来吗?要是挂出来该多好啊……正在胡思乱想,却看见了美国驻国民党政府的大使司徒雷登送的一块闽漆烫金匾,上书“普济众生”,乃解放前的赠品,也是董先生听说过的。奇了,为什么能挂他的匾,却不准挂别人的呢?是因为中美关系进一步热乎起来了么?

这位港客的思维方式当然属于香港型的喽,不但具有生意眼,而且自诩“政治敏感”。但他善于发现问题的脑袋,还是缺少“大陆常识”——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红卫兵“破四旧”的野蛮行为,连全聚德烤鸭店的招牌和王致和臭豆腐的字号都砸了,遑论其它!但又有“漏网”这一说,鱼可以漏网,各种“分子”的大活人也可以漏网,难道就不准司徒雷登的一方烫金匾漏网乎!董先生亲临金府视察的水平并不高啊。

金一趟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不问好,二不道谢(他知道送了四大件),便按照自家习惯的程序先给董先生切脉,然后令他张大嘴,伸舌头看舌苔。奇怪的是,金一趟一露面,董先生的中风病就好了,头不晃、脚不搓、手不抖,而是注注地打量老中医,好像是在互相看病。相比之下,倒是金一趟看得马虎,董先生看得仔细——他在心里仔细揣度着这位九旬名医的阳寿还有几何?嗯,是该采取紧急行动了!中医中药是国宝。我是中国人,香港是中国领土,所以呀,抢救国宝人人有责。

金一趟发话了,完全是一种训斥病人的口气:“不想吃,你强吃,血都黑啦!大老远来的,给你开个方子治治吧。拿回去照方抓药,文火煎服。有效多吃,没效少吃。有效没效,下次都甭来啦。听明白了吧?下次要是再来,就等于您当众抽我嘴巴!”

董先生大吃一惊。原来,他事先听过金一趟训斥别位病人的录音,与今日当面聆训的话儿几乎完全一样。特别是分析病情的那开头三句,“不想吃,你强吃,血都黑啦!”连语气都是一样的。这,这,不同的病人怎么会得出相同的诊断呢?真是百思不得一解。总不能怀疑金老先生卖的也是“晋江假药”而欺世七十年吧!

药单子已经由金枝小姐代笔写就:

党参15g 白术10g 茯苓10g

甘草3g 陈皮6g 姜夏10g

木香3g 砂仁6g 大枣三枚

董先生并非不懂中药,看了一遍,乃是调理脾胃之处方。而且剂量的单位写的是克,心中佩服——国内已经实行了统一的计量法,连老中医也认真执行,真不易呵。

“金老先生,据您诊断,敝人的病痛全在于脾胃了?”他恭敬地请教。

金一趟看看他,点点头,只答了一句:“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说罢,便由儿媳颜寄萍搀着回卧室去了。

遗憾的是,并没给董先生吃一粒再造金丹,也就无须乎用盐水漱口了。他十分了解这些过程。只能遗憾,却不敢请求嚼一粒金丹以求再造。他也知道,内地实行公费医疗,往往出现病人想吃什么药医生就开什么药的怪现象,但是金一趟不买这个账,始终坚持对症下药。

回到北京饭店之后,董董事长召集随行人员,以及一位从香港带来的中医师,共同研究了金一趟的处方,与影印的另几张金一趟的处方相对照,皆属大同小异。

中医师说:“金一趟的脾胃学说,是大同;每张处方只调换一两味药,剂量略有增减,是小异。难就难在这‘小异’上面。我不敢妄加评论。董董事长不妨一试!”

姓董的哈哈大笑:“我根本就没有病!更没有肠胃病。不过,为了我们东南亚参茸洋行的发达昌盛,我这个董事长甘愿以自己的身体作一次认真试验!也是以身试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