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底,解放军已经团团围住了北京城。夜深人静时,金一趟听见了隆隆的炮声。他并不害怕什么,心想,张作霖、吴佩孚、曹琨、段祺瑞,这些军阀我不怕;孙中山、冯玉祥,后头的李宗仁、傅作义,我也没怕过;就连日本鬼子和汉奸也相信中医中药嘛,何况今天围城的八路军还是中国人哩!人吃五谷杂粮,又有七情六欲,那就没有不生病的。平民百姓生病,高官显贵照样生病。只要我金一趟药到病除,一心行善,那还怕个啥哩?因此,他发话了:“杨羊,今儿个可要瞧你的本事啦!颜公馆的老爷太太胆子小,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也不肯把二十来岁的大小姐留在闺房,一个劲儿地催咱们金府办喜事哩。成哥儿今年也二十二周岁了,该结婚啦。只是陈管事这个没良心的奴才手忒狠毒……甭细说啦,全靠你杨羊,给我办一次不请客不花钱的喜事儿吧。要知道,娶过门来的颜家大小姐,也是你杨羊的半拉子儿媳妇!拜托给你啦……”说到最后,金一趟还滴下了几点眼泪。
主子的眼泪,使杨羊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尊重和感动!她亲眼见过,耀武扬威的陈管事在金一趟面前的奴才相,也见过许多达官显贵给老中医送礼挂匾,更有一些邻居百姓,治好了病之后,带着全家老小来给救命恩人烧香磕头……管金一趟叫恩人、爷爷、菩萨的大有人在,今天这位金菩萨却冲着我杨羊淌了眼泪!人心换人心,我杨羊就是累断了脊梁骨,也得把成哥儿的喜事办下来!
当晚,杨羊兴奋到了极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通宵无眠。她来回细嚼主子的话:“娶过门来的颜家大小姐,也是你杨羊的半拉子儿媳妇!”她忽又想起那位不会挤牙膏的金太太二十多年前拉着手说的一番知心话:“成哥儿吃你的奶,你就是他半个亲娘啦!跟我一样,也有母子的情分……等成哥儿长大了,我叫他给你磕头。羊羔跪乳,这是天意。杨羊,我的好妹妹!从今天起,这孩子可就全托付给你啦……”现在金太太已经去世,我对不起活人也要对得起死人。再把太太二十二年前的话跟老爷今天的话一对照,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可见主子拿我当亲人对待,一点也假不了啦!好吧,人心换人心,你亲我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从今以后,我杨羊工钱也不要啦,要当好半个婆婆半个妈,在成哥儿小两口面前就得像个长辈的样儿,何况金府现在正处于缺吃少穿的窘日子哩!
想了一夜,杨羊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她从一只奶羊又变成了一头耕牛。操办婚事,迎来送往,煮饭洗衣,洒扫庭堂,往返当铺,筹措钱粮……除了看病开药方和那制做再造金丹的秘密工作之外,金府的一切活计全由杨羊独力支撑。直到一九五六年,北京市完成了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卫生部门准备给老中医金一趟派两名助手而又遭到拒绝的时候,金府才雇了一名厨师一名保姆,解脱了杨羊洗衣做饭的劳动。
此时,金一趟仍然坚持私人挂牌行医,收入稳定,而且远远高于一般医院里的公职医生。金大成在父亲的指导下担起了秘密制做再造金丹的使命;大家闺秀出身的少奶奶颜寄萍,为人谦和,轻手轻脚,细声细语,也很勤谨,正适合当个护士,兼管挂号和司药。杨羊年近半百,仍然主持家政,更是闲不住,每天协助厨师和保姆干些杂活,半主半仆,身份特殊,越发受到金府上下的敬重。
这段安稳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十年。老中医金一趟的声望更高;在杨羊一片精诚操持之下,金府的经济生活恢复了元气,家底殷实,衣食优裕;颜寄萍的小女儿金枝聪明可爱,六岁在家就学会了五百单字,还会背乘法“小九九”,会唱三十支儿歌,跳四十个娃娃舞,背五十首短诗,画六十种大苹果。由于金一趟治好了一位大首长的肾虚病,此公便批个条子,给金大成在中医研究院安置了个闲差,不上班也白领一份工资,特许他在家长期“研制”再造金丹,还作为“组织上”关怀中医中药的典型事例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一番。水涨船高,由于有了小金枝,年近花甲的杨羊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尊称为杨奶奶了。叫法又因人而异,金枝和佣人叫她杨奶奶;金大成夫妇叫她杨嬷嬷,因为她毕竟只是半个亲娘和半拉子婆婆;只有古稀老人金一趟还叫她杨羊。至于杨嬷嬷本人,你怎么叫都行,她都笑眯眯地赶紧答应。有一次,小金枝学舌,也叫了一声杨羊,当场被金一趟打了一巴掌。金枝小姐的眼泪,再一次使杨嬷嬷受到了极大的尊重和感动。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史无前例的大动乱爆发了!八月十八日红卫兵在天安门前受检阅;十九日金府被红卫兵初次抄家;二十日金大成被绑架,三十日死于非命;三十一日颜寄萍吓疯了;九月一日金府被再次抄家,杨羊藏到厕所里的现款、存折被洗劫一空;二日,江青到府请金一趟看病;三日,红卫兵来捉金一趟游街的时候,金府门前已经站上了八三四一部队荷枪实弹的护兵!
红卫兵是不可一世的“英雄”;他们的宗教信条是“誓死保卫江青”;江青体虚多病,需要金一趟救命;金一趟从此不怕红卫兵。
要解释这个简单的圆圈逻辑学,大概需要九十九位哲学家研究九十九年。杨羊不是哲学家,她却猛然从小金枝唱过的儿歌里悟了道。那简单的歌词是:拍手笑,拍手跳,转一个圆圈又转回来了,小朋友们哈哈笑!
八三四一部队的护兵撤走之后,红卫兵也再不敢来骚扰金府。因为经过江青的义务宣传,陈伯达、康生、张春桥等等委员也迷上了金一趟的再造金丹。金府门前和皇城根的小胡同里,常有不少护兵和便衣保卫人员游动,戒备森严,谁还敢抓金一趟去游街!此时的金一趟,老年丧子,悲愤交加,也顾不得满族旗人一贯讲究的礼貌了,叫杨羊监督着陈伯达这些要人,照章当面吞嚼再造金丹,然后当面用盐水漱口,不准把牙缝里的一丁点药渣带出金府。
金一趟越没好气儿,陈伯达反而越听话……这天晚上杨羊在院子里也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七年奶汁喂大的成哥儿死得太惨,笑自己为金府积蓄的钱财全被抄光,笑红卫兵的老头子们也难逃病魔缠身,笑小金枝的圆圈歌妙不可言——转一个圆圈又转回来了!今天再想卖家具衣物,恐怕连个当铺也没处找啦。恶梦就老围着咱转圈儿呀?我杨羊还能不能把这个金王府撑下去呢?还容不容时间让我再把小金枝伺候成人呢?老天爷呀,你跟我杨羊开的玩笑也太大发点儿了吧!……她哈哈大笑,笑得满院子冷风嗖嗖,笑来了一场急雨,每一溜瓦楞都为苦命的杨羊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