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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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八岁的杨春妮进入金府之后,就像只珍贵的奶羊一样被精心饲养起来了。不准受风,不准受热,不准受惊,不准生气,不准想家,不准发愁……那都会妨碍她生奶呀!三十岁的名医金一趟,极难退净亲王贝子的高贵心理。这种心理中极重要的一条就是延续高贵的血统。如今祖宗保佑,三十得子,这一点血肉传到了小贝子身上!什么?小贝子?金一趟内心一惊,我可不是亲王了,怎敢再说小贝子……那也是小少爷!聪明的陈管事已经张嘴闭嘴的叫小少爷了,对,随他的便,就叫少爷吧。然而,贝子也罢,少爷也罢,反正都是龙血凤髓,都是金府唯一的命根子!而这奶汁又是小少爷的命根子。因此种种原因,金府上上下下都十分珍视杨春妮这只两条腿的奶羊,也就不足为奇了。

金一趟的夫人是位体虚多病的格格,成天离不开药罐子。她幸亏嫁给了名医金一趟,否则,在扫地出门的时候,不被冯玉祥的大兵卖到妓院里去,也会在饥寒交加之下病死街头。由于嫁到了金府,虽然从格格变成了夫人,却依旧生活在锦绣簇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更要紧的是有名医治病,有现成的药罐子天天煎药。这位夫人虽然识文断字,却是百事不通,样样不会,连牙膏是怎样跑到牙刷上去的都不知道。一天,她悄悄地向丈夫请教,金一趟先说“挤的!”又说“你就甭操这份儿心啦!”但她也看得出,府里的太监、丫头、嬷嬷、厨子、小厮们,日渐减少,被精明的陈管事一拨又一拨儿的“裁”了,渐渐地所剩无几了,就想练习一些生活的本领,偷偷地去挤牙膏,挤了半天也没挤出来。“我真笨!”她悄悄骂一声,原来是牙膏盖子没打开,就动手拔牙膏盖儿……拔不动,就用指甲撬,直到把长长尖尖的指甲撬劈了,十指连心呵,手指头疼得钻心,额头冒汗,嘴唇发白,这小小的牙膏盖儿还是没打开。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拧一下牙膏盖儿,更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个什么螺丝扣之类的魔术被应用到牙膏盖儿上来了。不过她也有脑袋,也会思想,此时想到的是当个使唤丫头也不易,主子清早要刷牙漱口,你就必须具有很大的手劲儿,立刻拔开牙膏盖儿,提前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她又想了一阵子,更加佩服丈夫金一趟的说法了,“你就甭操这份儿心啦!”真对,会挤牙膏算什么本事哩!女人真正的本事并不在这儿。我最大的功劳就是勤吃药,调养好身子,给金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这也是金一趟的心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下的处境,再娶二房三房,再想找一位高贵血统的格格做妻子,恐怕难了!他念头一转,难道我金一趟的高超医道,就不能治好夫人的不育症么?就不能“妙手回春”了么?别着急,别泄气,慢慢来,中医最讲究慢功,慢慢调养,循序渐进,对此气血两亏之妇人,只宜温补,功到自然成。金一趟真不愧为一代名医呀,在他精心调治之下,金夫人不但身子渐渐康复,而且居然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出现了喜脉!今天,母以子荣,她怀着极大的幸福感和荣誉感,高高兴兴地把新来的小奶妈召到榻前问话儿。

“你姓什么呀?”

“我婆家姓杜。”

“从今以后就别再提起你的婆家啦!”

“是。我娘家姓杨。”

“我怎么叫你呢?”

“我的名字是杨春妮。您怎么叫都行。”

“真的怎么叫都行吗?”

“真的,反正我跟一只奶羊差不离儿……”

“小嘴儿怪伶俐的呀,回话软里带硬,还带一点小脾气呐!告诉你,当奶妈不准生气!生气能把奶水气回去。吃了带气的奶,小少爷赶明儿也爱发脾气。记住!”

“是,我不敢生气。”

“你要真的不生气,我就赐给你一个好听好记好叫的新名儿吧。你本姓杨,很好,往后就叫杨羊吧!”

“谢谢您啦!”

“以后你就称我太太吧。民国以后,什么福晋呀,夫人呀,全都不如太太时兴。”

“是,太太!”

还有,老爷已经给少爷起了名字,大成。能长大成人,能成家立业,立大业!今后,他吃你的奶,你就是他的半个亲娘啦!跟我一样,也有母子的情分。所以,别人叫他小少爷,大少爷;你就不用跟着叫少爷啦,你就叫他成哥儿吧!

“这……我可不敢。”

金太太红了眼圈儿,拉住杨羊一只手,掏心掏肝地说:“等成哥儿长大了,我叫他给你磕头!羊羔跪乳,这是天意。杨羊,我的好妹妹!从今天起,这孩子可就全托付给你啦……”

杨羊深受感动,流下了两行热泪。

金府珍视杨羊的措施还很多。什么天天洗澡呀,夜夜加餐呀,专人伺候呀,不见生人呀,清规戒律,数不胜数。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多数是陈管事遵照王爷府的传统习惯宣布的;也有金太太心血来潮的时候追加的;更有名医金一趟根据养身之道和多种“催奶偏方”亲自制订的。就拿杨羊的食谱来说吧,春忌鱼虾,冬禁炸炒,夏食莲藕,秋吃西瓜。全年禁绝辛辣。却是不分冬夏,天天必吃清炖肘子,清汤蹄子,早晚必喝鸡鸭汤,用以催奶。而且汤里不准放盐,否则奶汁就“败”了。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杨羊一看见这白汤白肉就恶心,比吃药还难受,经常偷着去咬两口老咸菜,才能压住胃里直往上冒的酸水。

成哥儿吃人奶一直吃到七岁,背着书包上小学了才断奶。他不肯断奶,又哭又闹。还是金一趟的办法多,用喜胆调了“万应锭”,拿毛笔醮着在杨羊的奶盘上画了两个黑蜘蛛,把奶头涂抹得黝黑,成哥儿果然吓傻了眼。半夜里,睡梦中爬起来吸吮一口,又苦又凉,恶心到天亮,这才放过了杨羊这只苦命的两条腿奶羊。

哺乳七年,此时的杨春妮体形完全变了。那几千只无盐的清炖肘子、蹄子和几千碗鸡鸭汤,把她“催”得过早地发福啦,浑身臃肿,两只乳房也长成了“口袋奶”,八寸长。二十五岁的青年妇女,两鬓长了白发,简直像个四十开外的肥胖症患者。大概全世界也少有此种残酷的刑罚吧,活活地把人摧残到这种模样。

更严酷的是,此时的杨羊,已经离不开金府的锦衣甘食了。这副模样,连走路都喘气,怎能回到平谷县家乡去帮助公婆砍柴挑水烧火做饭?帮助杜七儿割麦插秧薅草耪地?帮助全家纺线缝衣喂猪打狗?她连想也不敢想丈夫杜七儿牵着小毛炉前来赎她回家乡了!

何况还有那张“在金府奉侍终身,生养死葬”的契约文书哩!死了回家团圆这条心吧。别说有那张字据,就是金府开恩,放我还乡,婆家娘家,还有谁肯收留我这个活累赘哩!

成哥儿断奶之后,杨羊一连三夜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