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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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今年春天,一辆皇冠牌出租小汽车停在了金府门前,走下来一位二十八岁的英俊青年,身穿羊皮夹克,毛哗叽西式长裤,双色尖头皮鞋,提一只大红旅行箱,客客气气地走进金府的黑漆大门,拜见他的祖母杨嬷嬷来了。

门房兼挂号的老头儿不敢阻拦,立刻通报。

“我叫杜逢时,来给金爷爷送点人参。”

“哟!你就是杜逢时呀,我是金枝。”

接待杜逢时的,是金一趟唯一的孙女,掌上明珠呀,又为了纪念这高贵的血统,由爷爷给起名金枝。她今年二十六岁,医学院毕业之后又当了两年研究生,现在的重要工作就是两项。从理论上整理金一趟丰富的中医经验,并且在密室里参与制作再造金丹——这玩艺儿是绝对不准外人插手的。

杜逢时的来访,提前打过招呼。近两年杨嬷嬷与儿孙通信,都由金枝代笔。彼此还寄过几次照片,所以金枝对杜逢时并不感到生疏。有趣的是,杜家的来信也都是逢时写的,实际上,这两个青年人已经存在两年书信交往的关系了。说文雅点儿,神交已久。

小杜送人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杜家这几年已经是个颇有名气的人工植参专业户了。只不过金枝没想到,这小伙子一打开旅行箱,竟然拿出四五斤上好的全须人参来!她了解这种人参的价值,瞥上一眼心里也就有了个大数儿,这是一份上千元的重礼啊。而这小伙子却大大方方捧出来,若无其事,好像从农村捎来了几斤胡萝卜。

五十五岁的颜寄萍亲手搀着杨嬷嬷走进西厢房。杜逢时赶紧迎上前去,搀住老人,叫声“奶奶!您老人家身体硬朗……”一语未毕,满脸泪流。

杨嬷嬷身穿老式对襟紫缎子面的丝棉袄,黑呢料的撒腿裤,千层底的圆口黑布鞋,两眼放亮儿,闪动着泪花,被扶到红木嵌贝花的靠背椅上坐定,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自己的孙子。她渐渐地感到纳闷和伤心,眼前这个管我叫奶奶的大学生还是阔少爷什么的,那肩臂腰腿,眉宇之间,怎么就觅不见一丝一毫杜七儿的影子呢?不错,隔代的人啦,就算寻不出身影轮廓来,也该透出一星半点他爷爷的精气神儿吧!唉,连个庄稼人的魂儿也没有,也不像工人,又不像干部,简直是个四不像!

她很快就不太喜欢叫她奶奶的这个年轻人了。那本来就未曾十分激动的骨肉亲情,又凉了一截。两眼不再放亮,泪花也不再闪烁,倒显得更端庄稳重了。杜逢时看得出,那位五十多岁的太太,垂手直立在红木椅子近旁,金枝又垂手肃立在太太下手……错不了啦,这位太太正是金枝的母亲。可是,这母女二人,都是金府的主人,为啥这般恭恭敬敬地对待我奶奶呢?我奶奶不是金府的老妈子么?难道是我认错了人?金枝的信里写过,她的祖母早就去世了,可见红木椅子上坐着的还是我的奶奶……

“孩子啊,你爹妈好吗?”杨嬷嬷问话了。

“好!托您老人家的福。”

“村里的乡亲们好吧?”

“好!老辈儿的还嘱咐我给您捎好儿呐。”

“嗯……还有人记得我呀!”

“记得,记得!天天儿都盼望着您回趟平谷老家哩!”

杨嬷嬷苦笑一声。“我可不能回去。就跟你爷爷一样的理儿,到死他也不敢来一趟……你爹也不能来。他不来看我,做得对,人言为信——咱们应该守信用!”

“是!我爹也这么说,才叫我来看看奶奶。”

杨嬷嬷笑笑。“你能来!字据上只写着杜七儿父子一生一世不准进金府,并没写着杜七儿的孙子也不准哪。”

“是,是……”

杜逢时内心戚然。就连颜寄萍和金枝也觉得鼻子酸酸的,一直说不出话来。

“这要感谢陈管事。他没写上孙子也不准来。也许他压根就没想到我杨春妮还会有孙子。”

“是,是。”

杨嬷嬷又吩咐颜寄萍母女:“叫他住下吧。你们领着他好好逛逛北京城!从平谷进一趟北京也不容易。”

金枝笑了,“是,杨奶奶。不过,小杜他可不是乡巴佬,上海、广州都到过。从平谷到北京,人家来来往往都是坐的出租小汽车。”

杨嬷嬷又打量孙子,笑着说:“嗯,不土气。那就给他做点儿好吃的吧。”

杜逢时赶紧说:“今天我请奶奶吃饭,请金爷爷全家一块去!咱到仿膳去包一桌。愿意去全聚德吃烤鸭也行……出租汽车我没放它走,还在门口等着哩。”

“孩子啊,”杨嬷嬷不高兴了,“不准放肆,这儿是金府,说话要有分寸。走,先跟我到金爷爷屋里请安去……”

颜寄萍始终在红木椅子旁边站着,现在又赶紧搀起杨嬷嬷来,就跟儿媳妇伺候婆婆一模一样。金枝写给杜家的信里,也曾说过金府上下都很尊重杨嬷嬷;今天一看,原来尊重到这种程度,也使杜逢时大惑大解。

瞧,这位杨奶奶,俨然是金府的女主子!年轻的农民杜逢时,一时半刻,怎么能想象祖母这六十年间吃过的种种苦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