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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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步兵团的孙团长与冯团长是老战友。他搞了一次小广播:“老冯,别走,我领你们上大青山去玩玩!?”

冯团长心领神会,知道要打大仗了,便领着演出队在孙团长防区内的各个坑道转来转去,不肯离开。

这个团的阵地,面对着大青山北麓,是一溜较矮的山脉。大青山上驻扎着美国王牌军美骑一师的一个加强营。美军的编制,在战时异乎寻常的庞大:骑一师实际上就是一个军;第八军的军长泰勒,就是侵朝的一个方面军司令;大青山上这个加强营,实际兵力足有一个团,加上坦克、飞机和山后的远射程重炮群,其火力超过了三个团。因此,吴军长没有把它当作“一”,而是当作“三”来对待的。

“要一口吃掉这个‘三’,我们必须拿出‘九’来!三打一,这就是我的决心!”

在新建的前敌指挥所里,吴军长阐明了作战决心。按军人的规矩,军长下了决心,这就是最后的命令了,军令如山,谁再有异议,轻则当场撤职,重则枪毙。否则还有什么命令可言?此时的吴军长,可不是篮球场上的左前锋,或晚会上招手叫不动小狐狸的男性舞伴了。他一脸杀气,无限威风。

军、师、团三级参谋长,几位师长、团长,一个个腰杆笔挺,垂手肃立在大青山的沙盘四周,屏气聆听军长的作战部署……从沙盘上可以看出,我军直接发起攻击的一线部队,有三个步兵团、三个榴弹炮营和三个火箭炮营。这就是吴军长所讲的“九”。

妙就妙在吴军长有力的手势上——这双抡十六磅铁锤的大手,拿着细针给战士补军衣的巧手,揽着小狐狸的柔腰跳“推车舞”的热手,此时如斧似剑,如笔似尺地挥舞在沙盘上空,又精确地指指点点——在主攻部队的两翼,还有若干个步兵团、炮兵团、坦克团,在与所谓的“联合国部队”相对峙的数十里前沿上,将同时开火,猛打各国部队之间的“接合部”,使其人人自危,龟缩起来,谁也不敢支援谁。

吃菜要吃白菜心,

打仗专打美国兵!

连小狐狸的歌词儿里,都渗透着彭老总军事艺术的精髓。可惜小狐狸无缘进入前敌指挥所。否则她将张大眼睛吃惊地看见,自己笨拙的舞伴兼学员,竟然是一位才华横溢、绝顶聪明的青年将领。

冲锋将在夜间发起。

这天傍晚,三营八连召开授旗大会。会场就设在那九曲羊肠中段颇像羊胃的坑道文娱室。由于吴军长要亲手给这个尖刀连授一面“开路先锋”的红旗,这个主会场两头的坑道里,也靠着石壁坐了两列全副武装的战士。

冯团长的火线演出小分队,被邀来坐进了主会场。昨夜,七名女兵在红旗上绣出了“开路先锋”四个大字,细针密线,倾注了姑娘们对尖刀英雄的厚爱。

昨晚,战士们遵照指示,足足地睡了十个小时。养精蓄锐,这也是命令呵。起床之后,再擦一次枪,就是“打牙祭”了。部队一上火线,伙食标准便升格为甲等甲级;出击前的这一顿儿,更要吃好吃饱。孙团长赶来和尖刀英雄们会餐,又软又硬地说着:

“老虎吃肉,一顿能吃半只羊。吃饱了,又能三天三夜不吃食儿。咱尖刀战士,个个都是夜老虎呵!不吃可不行。这也是命令!还有每人一口酒。不准多喝,也不准不喝。来,打开酒壶,从我这儿开始,往下传!”

这真是一顿美餐和大嚼。营团干部把半年前发给自己的、上海梅林公司的红烧肉罐头送来尖刀连;师长把过年时发给小灶的茅台酒送到尖刀连;侦察兵把在敌后缴获的可口可乐也送给尖刀连。炊事班长把珍藏已久的黄花、木耳,加上蛋黄粉,炒成木须肉;还做了包子、饺子、馅饼、面条汤等等多种主食。所有的炊事员都系上白围裙,端着擦得明光锃亮的餐具——用美国飞机残骸的铝镁合金板自制的笼屉、锅碗瓢盆,来给各个战斗班送饭上菜。炊事班长最清楚,明天再开饭的时候,还能回来多少人……他笑容满面地劝着战友们:“多吃点儿呵!趁热好吃……咸啦淡啦,多给我留下宝贵的意见呀!”那眼泪却是扑簌簌地淌在了馒头上。

小狐狸眼尖,耳朵长。此情此景,她看得真切,听得明细,浑身的热血也沸腾了。谁说军人缺少感情!刘力在那“老地方”说过,吴军长是当兵的出身,从班长、排长、连长,一级不拉地当到军长,“肯定缺少人情!”这话不对!真该叫刘力也来看看这出征前的情景……

授旗仪式开始了。该讲的话早已讲过;二百多份决心书、保证书,还有入团入党的申请书,也都送到团党委去了。此时无言胜有言。战士们只是悄悄地把腰带、鞋带、子弹带再扎得紧一些,瞪大了眼睛看着吴军长把“开路先锋”的红旗交给自己的连长,又把系着红绸子的四支爆破筒和八枚苏制手雷,分别交给了爆破班的战友。威严的立正,敬礼;军长还礼。尖刀连立即出发了!像一条游龙,沿着九曲羊肠的坑道往外走……

忽然,一名青年战士给冯团长敬了个礼,说:“叫小狐狸唱吧!唱蓝花花儿!”这个战士,不,这个嘴上刚长了一层茸毛的大孩子,说完就走,又回头朝小狐狸一笑,他那娃娃脸,像满月一闪。

这是战士的命令。战士冲锋前点戏,谁也无权违抗呵!

“快唱!”吴军长说。

小狐狸却呜咽了……她望望军长怒睁的双目,第一次感到了将军的威严。我想唱!我一定要唱的呀,你多么不理解我的感情……她迅速克制了呜咽,在尚能望见那位小战士背影儿的时候,深情地唱出了口: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哎——!

蓝格英英的彩……

一年多以后,谈起这段往事,吴军长对艾虹说:“我晓得,你那阵子想哭。我那阵子也想哭嘛……那个点戏的娃娃兵,冲锋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嘛!”

“我也懂啦……军人,不能哭。”

“哪个讲的不能哭哟!看你在啥子时候哭。敌死一万,我伤三千——这就是顶呱呱的大胜仗了。我这个人哪,只要打完了仗,又肯笑,又舍得哭!”

“原来,你也这么重感情……。”

这些话,是艾虹进一步熟悉了吴军长之后才敢说的。当时,她只认为,军长就是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