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大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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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艾虹三天之后就光荣地加入了青年团。

这事儿妙透啦。李协理员回来之后,露了露王主任的意图,冯团长头一个表示拥护。几位党支委,也都十分热心,没叫他们表态,却是个个儿赞成小狐狸入团,甚至竭力为她评功摆好。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反不良倾向的斗争”快收兵了!

相当一部分人知道艾虹和刘力好。更多的人知道吴军长喜欢小狐狸。那好!只要小狐狸不作检查、不挨整,文工团里就休想再整第二个!

这个文工团,在国内参加过“减租减息”,斗争的重点是地主,暂时并不触动富农。大家突然想起了当时的一项政策:不动富农,中农就可以安心生产了。那形象的说法是“富农站哨,中农睡觉”。现在,这句话,居然变成了几位正副队长们的口头禅。有的甚至公开说:“感谢小狐狸给咱们站岗放哨!”

只有一个人起了疑心,他就是刘力。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当官太太的前奏?”

在那个“老地方”,他审问小狐狸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神经过敏……凭良心说,我哪点儿不该入团?”

“这是两码事儿!你早就该入团了。我敢说,你比有些团员强十倍。可是,王主任为啥要关心你哩?”

“嘻嘻,老天爷开了眼啦!”

“艾虹,我觉得他们没安好心。”

“管他好心坏心哩!反正我的心已经许给你啦。”

“多留点儿神吧!我看,李协理员很快就会找你谈话,替吴军长说媒。”

“嘻嘻,杀不杀头?”

“什么?”

艾虹的脸都气白了:“不杀头,我就不答应!”

刘力拉住她的双手,眼睛湿润了,哭着念了一首他自己也不甚懂的短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只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他俩相对无言,心靠得更近了。

另一件无言的好消息不胫而走——司务长在检查“群众纪律”了。借朝鲜老乡的东西,必须在今天中午之前全部送还;如有丢损,用大米偿还!

这是不言而喻的命令。大家立刻忙乎起来。只见女兵们更忙:郭平、小董这些干部与艾虹、小蔡这些大头兵一样,赶紧把刚洗过的衣服烤干;成群地跑到小河边,不等夜幕降临,也顾不得是否有人偷看,便脱得光光的跳下河去洗头、洗澡。谁也不能说这群美人鱼在演出“不良倾向”的节目!朋友,你了解战争吗?今晚开始了真正的夜行军,天晓得何时何地再洗澡!也许这就是其中某位姑娘,今生最后的一次洗濯。

上火线,大家都很兴奋。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火线入党的时候到了!为兵服务的时候到了……还有,一切在“和平环境”埃了批评、受了处分、背了黑锅、遭了冤屈和怀才不遇的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是骡子是马,就拉出来蹓蹓!”“是英雄是狗熊,就战场上比比吧!”还是冯大胡子那句话:战争可以勾销一切!

他们昼宿夜行,跨过了清川江,渡过了临津江,军部驻在了七柳洞,文工团驻在了元善里。洞和里,就是乡和村。实际上是与友军换防,住进了许多原有的防空洞和坑道里。冯团长早有准备,立即派出了六支火线演出队,分赴数十里前沿六个步兵团的坑道和战壕里去进行慰问演出。

艾虹所在的第四演出队,队长是郭平,副队长是小董。两员女将,力量弱一些。冯大胡子早有安排,自己参加进来当战地创作员,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小狐狸。对本团“挂头牌”的女演员如此关照,冯团长的用心与王主任不谋而合了。

第四演出队一行十六人,九男七女,是女兵最多的一支小分队。他们走到哪儿唱到那儿。到了英雄连队就歌唱英雄;走进炮连就唱无后座力炮;来到炊事班就立刻编写《磨豆腐歌》;走进野战医院就跳《白衣战士舞》。这天来到了三营营部,恰巧遇见了吴军长也在这里。

“你们来得正好。也慰问一下咱们的军长吧,他真够辛苦的啦!”营教导员说。

“哦?吴军长来啦!”冯团长一惊。后半句话没说出口:“难道是小狐狸精勾来的?”

“他来检查坑道,在我们营转了两天啦。”教导员边走边说,领着小分队参观这工程浩大的“地下长城”。

冯团长把艾虹拉在身边,叫她用小本记录。他自己文思如泉涌,触景生情,一边参观,一边就“填”出了这首《阵地之家》的歌词——反正曲子是现成的,填什么词儿都能唱。

演出队走进了坑道文娱室。只见几组战士正在丁丁当当地扩展它的“胃口”——它很像一只胃,刀把形,面积约有五十多平方米,进口和出口都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坑道。几组战士,人人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裤头,正在小煤油灯底下凿石作业:一人双手把着钢钎,两人交替抡着十六磅大锤,丁丁当,丁丁当,节奏明快地打在钢钎上。

由于氧气不足,小煤油灯的焰头火舌突突地跳动着,忽明忽暗,再配上丁丁当当的打钎声,和那钢钎凿石迸起的火星儿,还有战士们呼哧呼哧“拉风箱”般的又急又粗的喘气声,和他们油汗闪光的胳臂、脊梁……组成了有声有色的感人肺腑的图景。

啊?!小狐狸几乎失声惊叫起来。一位赤裸着上身的战士放下大锤,挺直了腰杆,在闪烁的灯影里大口喘着粗气,在朝她招手,朝她笑——呀呀,这就是我们的军长啊!

他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小狐狸吸引到了身边。她,哽噎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谢谢你,这缺氧颤抖的灯光。要不,她就会看清军长胸前和肩头那充血的伤疤,她就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同志们,辛苦啦!”冯团长以他特有的大嗓门叫着,在这六面石壁的“羊胃”里产生出瓮声瓮气的效果,“我们文工团火线演出队代表军首长来看望大家啦!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阵地之家》。”

在他讲话的半分钟里,队员们已经亮出乐器,调好了弦,还点燃了几支蜡烛举在手中。小狐狸拿着刚刚“填词”的小本,就着烛光看了一眼,便含着微笑和泪花,朝吴军长,也是朝着战士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歌喉甜润,充满了激情;望着自己的军长,又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凄婉之情。

坑道坚又牢,

门口开在半山腰。

弯弯曲曲的交通沟,

宽宽绰绰像街道。

大炮轰不透,

飞机炸不着。

咱们能攻又能守,

气死敌机和大炮!

大山五脏都掏空,

石头搬家咱住着。

坑道长又长,

我家住在大山上。

四通八达真方便,

热热闹闹像营房。

冬天坑道暖,

夏天坑道凉。

地下长城真正好,

能存弹药能屯粮!

彭总一声号令下,

全线出击打胜仗!

战士们报以最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带头呼口号:

“彭总下命令,保证打胜仗!”

“感谢军首长的关怀!”

哈哈哈一阵笑声。笑声中有人自豪地嚷道:“军长就在我们连!比文工团来得早!”

吴军长已经披上了军衣,拉住小狐狸的手说:“你唱得真好!战士们都爱听。他们给你鼓掌,使大劲鼓掌,这很不一般哪。我不讲,你就不了解,”他回身大声命令战士们:“都给我把手伸出来!”

警卫员打着电筒,吴军长牵着小狐狸,让她细看这一双双战士的大手。这些抡大锤、把钢钎的手呵,血泡摞着血泡,个个虎口震裂!刚才使劲鼓掌,又拍出了鲜血……

艾虹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哭着叫了一声:“首长!”

吴军长笑了一下:“你还是不明白呀,我这个首长,靠的是同志们这一双一双打满了血泡的手掌!”

艾虹赶紧点头:“我明白啦。”

吴军长把火线演出队的同志们往另一处工地送了一程,边走边对小狐狸说着——这些在他看来属于最重要的话,是一定要当面说明白的:“从前,我对一位军医,事先没有把话讲明白,对不起人罗!今天,我要对你讲明白……我这个军长也好,你这个演员也好,我们都要经常和战士们在一起!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艾虹虽然是个乖觉的姑娘,却也无从了解这就是一位军长表达爱情的最真诚的话语。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对方格外严肃真挚的感情,截然不同于舞场上和晚会上的谈笑风生……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回答呀。

“我听明白啦!”

吴军长点点头,不送了,又向冯团长交待了一句:“过封锁线的时候,要照管好这些女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