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坛正有迹象表明要变成骂坛的时候,许多死了的和还活着的文化名人都被骂过了,连鲁迅、老舍也未能幸免。但没有人敢碰李叔同——弘一法师。可见即便是当今骂坛高手也有心存敬畏的时候,并不是全无顾忌。
在商品经济规律的作用下,凡有卖点的人物,无论古今必遭致一窝蜂地去写去拍。比如几个作家可以同时写武则天,有数不淸的人不厌其烦地把康熙、乾隆等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搬上荧屏……弘一法师又是一个例外,赚钱嗛红了眼的人们也不敢拿弘一法师那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去换取高票房。
有一种崇高是能令亵渎却步的。
数年前,南怀谨的几位弟子来华非常诚挚地向中国佛教协会的李呈钧先生表达了一种意愿,希望能将弘一法师的形象搬上银幕。环顾当今中国文坛,有才子美女、鬼手怪杰,派别繁多,种类齐全,文坛现状似乎跟地球上的物种状态正相反——每20分钟地球上就有一个物种消亡,惟独作家,不仅越来越多,而且多为珍稀门类。无论你想挑选什么样的人物都不怕你挑不着,只怕你挑花眼。
幸好李呈钧先生有很好的定力,法眼独具,根本不看文坛,不事张扬,不挑不选,也是机缘凑巧正赶上承德的女作家武华进京看望赵朴初老先生,他就便提议请她写弘一法师。武华答应了,后来李呈钧先生在武华的长篇电影散文(―轮明月——李叔同弘一大师)的序言中写道:一个年轻的女作家,没有一点报酬,用自己的工资做路费,背着小包就出发了,先后去了天津、上海、南京、九华山、杭州、普陀山、厦门、泉州、福州、峨眉山、成都等多家寺院。
我看到这一消息后不能不感佩佛法无边,由武华来写弘一法师再合适不过了,至少她不会哗众取宠,亵渎圣贤,能真实地写出一个让世人和佛教界都认可的弘一法师。
在我未认识武华之前就听我的邻居李霁野先生讲过她,记得李老还问过我现在年轻的作家中佛教徒多不多?我在脑子里急速地将所认识的作家排了一番队之后才说,在我的视野里不是多不多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霁野老摇着头说.武华就是虔诚的佛门中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佛教徒.她先后被八位大和尚收为弟子。这八位大和尚都是当今中国佛教界数得着的得道高僧。
我不禁对武华产生了好奇心和敬重之情——个作家有着怎样一番情由才会成为一个佛教徒呢?成为佛门中人对她的写作又有着怎样的影响呢?武华和李霁野老先生同为民进会员,她来看望霁野老的时候自然就跟我认识了。此后便断断续续地读过她两三本散文集子,总的印象是在这个繁复喧嚣的人的精神容易失衡的生活现实中,她是抗應的,有一种内在的平静和善良,她的灵魂的实体坦诚得仿佛能触摸得到,却又不失女性的丰富感和变化感。
她的文字淸新质朴,看似很单纯,却常有玄妙之语,似有天启式的智慧,能包容万事万物。不知她写作时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界才会从笔端流淌出这样的文字?她写赵朴初腰挺直,胸微含,双手合十还礼。就在赵朴老起身的一刹那,我的目前倏地耸起一个光明团。
不论老少不论男女不论尊卑不论智愚都为佛法所摄受,这就是佛法人类的平等精神啊!老人家搬过一个方方正正光光亮亮现世界少见的紫檀小杌凳与我促膝。
像一个返朴归真的充满着喜乐和光明憧憬的孩童。复,最初之本体。还,无极之造化。
那一刻赵朴老身上确实出现过光明团,还是在武华的心里有一团光明?她当时的情感和表达情感的方式跟所描写的对象显得和谐统一,并不让人觉得生硬和突兀。
―令人惊奇的是武华的散文作品中常有这种神来之笔。李笠翁有言幻境之妙,十倍于真。
有一年夏天我去承德参加《人民文学)杂志社举办的一个活动,找了个机会便和程树榛一起去看望武华。很想看看她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在她的生活中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促使她皈依佛门?
她住在一个偏单元里,屋里简单而整洁,最醒目的是一个佛龛,佛像前香烟缭绕,摆着供果,她就用供果招待我们。她的丈夫在话剧院从事舞台美术设计相当优秀,两个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机灵而顽皮,这是一个和谐且充满快乐的家庭。她却说老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每年都要出去云游几个月,从这个寺院到那个寺院,一走进寺院她才能感到真正的自在,全身心舒泰并有了归属感。每当淸展三更时分左右,窗外云板一响,她随着僧尼们一齐起床,净手净面后穿上黑色海青袍进殿礼佛一诵佛号、念佛经、绕佛……红烛摇曳,香烟缭绕,这时候她每每是无法解释的泪水潸然,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说给自己听,就留在这里吧,这儿才是你的家园。僧尼们看到她泪流满面就会很高兴地说这很好,这是佛性在上发。
可她每次云游之后又都能回到自己的家。
我真想问问她既如此为什么不彻底出家呢?却不敢问,生怕有什么不敬或不真地起到激她出家的作用。老实说见到她的家庭之后,如果再知道她离开这祥的丈夫和孩子会深深为之惋惜的,为她也为她的家人。我佛慈悲,是解除人间痈苦的,不是增加人们的痛苦。看样子武华的家人即便没有正式皈依佛门,也是心中有怫的。留在这样的家里跟住到寺院里又能有多大的差别?梵文僧的意思不就是静思嘛,静坐无为,不从头脑里推出什么念头,也不吸进什么念头,就可以察看自己的思想,更容易看清自己。或许是因为孩子尚小,武华知道自己还对这个家庭负有责任,所以才没有选择彻底出家这条路。
——这都是我站在一个俗人的立场上胡乱猜测,但愿没有亵渎神灵。
通过详细地询问,才知道武华的人生经历中并没有发生过大起大落大悲大苦的事件诱发她看破红尘。相反,她的性格爽朗,热情随和,乐于表达,广结善缘,给人以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感觉。跟我想象中的淸肃、寡言的教徒形象相差甚远。她只不过对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自小就看着奶奶敲着木鱼一年年老了,可观音菩萨却青舂永驻,满身满面都沐浴着玫瑰红光晕。她每天都要到灶堂里挑一块灰炭给观音描眉,撕一角写春联的红纸给观音涂唇……佛缘可能就是这样结下的。
世间诸事皆由因缘和合而定,人跟人有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何况是跟佛有缘?
武华第一次云游九华山的时候就正巧赶上了地藏王菩萨成道日的庙会,还参加了地藏菩萨肉身大殿的上梁典礼。住持把她安排在一位90岁高龄的老师太的房间里,她欣喜异常,极想了解这位老师太的生命之谜,却又无法听懂她地道的安庆口音。惟一能听僅的一句话就是阿弥陀佛,洗后阿弥陀佛,漱口阿弥陀佛,坐下阿弥陀佛,走路阿弥陀佛……武华好奇,在心里计数,短短几分钟里就听到老师太说了一百零八句阿弥陀佛。她写道大概是离生西的时间近了故而渴望去极乐的心情愈切,西下的夕阳把温暖的光芒留在老师太笑咪咪多皱的脸上久久不去。因为什么呢?因为她们都有一个坚定的共同的不太远的目标——朝西方走去……她赶到上海玉佛寺的时候,又赶上观音菩萨成道纪念日,寺外跪倒一大片善男信女。庆祝活动结束后.她回到上客堂闭目打坐想休息一会儿,很快又被玉佛寺方丈真禅大和尚的秘书喊醒,说真禅法师请她去一趟,法师要出国,很快就得去虹桥机场,只给她留了十分钟。武华急忙赶到方丈室,见身材高大、年近八旬的真禅大和尚着一身明黄新袈裟,已经庄严地坐在佛像前,慈眉善目间满储喜气和笑意:通常我收皈依弟子都要几十人一起举行仪式,今天我忙着走,你又来自远方,破例就为你一人举行仪式吧。
她跪倒在师父面前,随师父念三皈依誓词。然后接受了师父赠送的礼物:一套十二本的玉佛禅寺丛书,三大本真禅法师的著作(玉佛丈室集),一串精美的玛瑙手缉。武华却拿不出可回赠师父的东西,甚至连随喜钱都没带在身上,幸好大和尚全不挂意,根本不在乎这些琐事。
并不是武华失礼,事先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幸运的场面,在此之前她没有表示过想皈依真禅法师的意愿,即使有这种心愿也不敢说出口。真禅大和尚是中国佛教协会的副会长、上海佛教协会会长,十几年来领导上海佛教于百废之中恢复丛林体制、流通经书法物、创办上海佛学院、举办讲经法会……总是风尘仆仆于海内外,她怎敢冒昧。
可是,真禅大和尚没有得到她的请求或别人替她请求,是绝不会收她为弟子的。总之是一定有她想皈依真禅的信息传递到大和尚那里,才会有这难得的机缘。
以后她上了普陀山,又被普济寺82岁的大方丈妙善法师收为弟子。到了泉州大开元寺,又被弘一法师惟一健在的弟子妙莲法师收为弟子。她的师父里还有九华山的大方丈仁德、身穿白衲衣的得道高僧宏成、成都昭觉寺的大方丈淸定、新疆菩提寺的方丈慈心……共八位大和尚。
一个师父可以收八个徒弟,一个徒弟也可以皈依八位师父,也正是这一点,既成全了武华的佛梦,又成全了她的文学梦。佛——是她精神上的阳光,而文学则丰富着她的生命。
信仰催发了她的想象,也给了她静思的智慧和平静的自信,让她的创作不缺少道德力量的支持以及宗教般的情绪涵养。佛的博大精深促使她必须不懈地追求,激发思想洞见。惟追求才能卓越。
她的(一轮明月)出版后,不仅得到了世人和佛教界的认可,还受到从事研究弘一法师的专家、权威的赞赏。将法师的智薏具象化并不容易,还要完全真实,完全自然,让人们信服地看到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的精神世界是怎样形成的,再现了这一奇特的历史进程和个人生活进程。难怪连国内外研究李叔同——弘一大师的最高成就者、90岁高龄的林子青先生以及楚庄、李呈钧先生等都亲笔著文推荐这本书。随后便又有人约她写《赵朴初传》、《赵州和尚传》因之,武华在当今中国文坛上就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她写佛,又通过佛感知现实,了解苍生。从佛到人,从人到佛,融会贯通,得天独厚。
真该为她高诵: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