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道王英琦苦修多年了,她单身一人带着个小孩儿,还要奉养老人。无论春夏秋冬每天只吃两顿饭,且不沾荤腥。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在凌展5点钟起床,练功三个小时,9点钟吃过早饭后读书写作,中午要为老人和孩子做午饭,自己却汤不沾唇米不打牙。下午2点到4点打坐练气,5点钟吃晚饭,晚饭后读书或写作……跟道观里的生活一样有规律。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她到哪里去总是穿着一身运动衣,下身尤其爱穿灯笼裤,脚蹬运动鞋。
王英琦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苦自己想修成一个怎样的正果?这许多年她也很少参加文人们的聚会,文坛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时她的文章如集束手榴弹般一甩一批,从南到北成覆盖状她疏远文坛却并不疏远文学,如此看来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真正地出家去当道姑……20世纪的最后一年,王英琦终于冒出来了。不过不是重现文坛,而是出人意料地登上中国武坛(通称武林)一一在河南的国际太极拳大赛上竟夺了个第一名。
我请教一位年轻时曾在天津武术队当过主力的熟人,太极拳高手算不算武林高手?他说当然算了,你不可把太极拳就理解成早展老太太们在公园里比划的二十四式或四十八式。太极拳到最高境界跟少林拳、武当拳练至最高境界一样,都是武术的高境界。他还让我问一问这位太极拳的第一名平时练不练推手,打不打沙袋,可进行过搏击?我没有询问王英琦,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练太极拳不过是为了健身,或一时兴起觉得好玩儿。就凭她那一米五几的小个子,拿了第一名也是花拳绣腿,怎经得住别人一搏一击?
有一次跟她通电话谈别的事情,说完正事后随便问了—句,你打过沙袋吗?她说什么叫打过呀?每天都得又踢又打,不踢不打又怎么能舒脤?我的厅里就吊着一个沙袋,什么时候手痒了就打一阵。我住一楼,自己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吊着一个大沙袋,想要练得过瘾就到院子里去踢打。
这么说你也练推手和撙击了?她说那是自然。我问她想干什么?真想当武林高手?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讲她的道,语速极快:人是两条腿支撑着一段脊椎,脊椎上顶着个脑袋。所以,力——是人一切活动的基调。没有力,人就趴架,什么事也干不成。太极拳练到一定的境界,力道在体内汹涌,游走,我练推手、打沙袋并不是准备要去跟人打架,而是为了自身练功的需要。当然,如果有人想打架咱也不怕。
我听她口气不小,就揶揄道:以咱那娇小玲珑的身段即便浑身都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她说多了不敢吹,有两三个泼妇是不在话下。她很讲规则,一提到动武就先想到男对男女对女。我说打架不是比赛,你的全身力道如果只能用来对付女人,那就算不上是什么功夫。功夫就是功夫,威力发挥出来是不管男女的。她说男的如果不是练家子也不会是我的对手,因为他就是有劲也打不上我,我要打他却一打一个准。你不知道我现在的身形有多快,腿劲也相当了得,一般的男人我一腿准保踢他个跟头。
我的天哪,她这样说话还有哪个男人敢亲近她?我想起《武林)杂志上登过王英琦一张彩色朝天凳的照片,她踢起的一条腿几乎贴上了耳朵,而且身体笔直,气定神闲,可见她的功夫还是有一点的。不觉顺口说了一句:你练得可够苦的。她一听甚为不屑,谁说的?我乐还乐不过来呢,至少比你们活得快乐。她说你也不是我焉知我就活得苦?说你不是我,焉知我不如你快乐?可知道道家的智者是怎么说的?抱一以逍遥,惟寂以致诚。彼谓我苦,我弃彼甜。故无心于得而愈得,无心于足而愈足。我说听别人讲你成天吃素,一年四季灯笼裤。她笑了,我并不是刻意要吃素,练着练着就不想碰荤腥了,一看见那种东西就不舒服。至于灯笼裤,舒适自然,万不得已参加一些活动的时候就更要穿上它,在听人讲话时烦了就可以到外面打上一套拳。
高,实在是高,我见过各式各样逃会的高手,还没有听说过开着半截会跑到外面去打拳的……这不是有点神神道道吗?我不敢这么说,就绕着弯子问,你怎么评价自己的这种变化?
她脱口而出:魔魔道道,是魔鬼的魔,不是磨叨的磨。李小龙是我的偶像,宇宙法则是我的道,我是直属老天的。信仰自然法则,宇宙全真,我走的是一条打磨自己的不归路。我不当圣人,要当真人。儒家才想当圣人,比如孔子、孟子。道家却只当真人——真实自然的人。身上有小毛病,但有大的自律。敢怒敢骂敢笑敢说,大道撑住了,有点小毛病无关紧要。所以我修而不苦,修的是真,真是思想的最终目的,善是行为的最终目的,美是感受的最终目的,艺术知觉说到底不就是审美知觉吗?要说苦,在没有修炼之前那才叫苦,苦在活得不真实……她讲了自己的故事:自小生性灵动,仿佛构成她这个人的阴阳两极都太多了,害得她能量过剩,在身体里窜来窜去,手脚闲不住,脑瓜也不闲着,惹事生非,口无遮拦。讲到高兴处或听到过瘾处,就会手脚并用,捅人家一拳或拍人家一巴掌。待到她成了大姑娘,如此不稳重可就是大毛病了,不止一次地受到过这样的讥讽:一个女同志嘛,不要老是拍拍打打,这可是作风问题。她活着变得困难了,要想活着就得装死,至少也要死眉塌眼。对她来说人生最重要的课题是稳重、稳重、再稳重!为此她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李淸照》,她喜欢李淸照,想借李淸照的伤时感怀、端庄凝肃玫变自己的性格。电影写成了拍成了也放映了,她却还是她。以后在武汉大学读了两年作家班,那是她苦修几近走火入魔的时候,跟谁也不说话,给自己制定的纪律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男人。
王英琦说在电话里讲不淸楚,倘若我对她的修炼过程感兴趣可以读她的(背负自己的十字架),那是她这些年修炼的总结。不久便收到她寄来的书,在阅读的过程中得到了一种震撼——对,就得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我的感觉。
现在阅读可能有快感有新鲜感有反感和厌恶感,却很少会受到震撼。而王英琦给人的恰恰是震撼。这本书从结构到内容都有不协调乃至混乱、偏颇之处,但王英琦顾不了这些,她急于要一吐为快的是自己的思考。正如她现在的为人一样,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小毛病,但求撑持住自己的大道。
在这本书里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卷进生命的万有之链,心意诚于中,让写作在真理和良知的照耀下进行,时有惊人之见和惊人之语。当前现实中最严重的精神疾病就是意识的堕落,她即使笔走偏锋,用嘲讽质疑信条,用怀疑对付偏见,用孤独反对结伙,不可遏止地走向极端,绝无尽头地追求极致,也都融进了自己的痛苦和生命激情,自己的顽强和精神力量。她的语言丰富奇诡,充满意象,悬想无尽,文字中有一种超常的强力,隐伏着渴求崇高的精神走向,吐属不同凡俗,自然就产生了足够强悍的展撼力!
若不是读这本书就险些误解了她,她并不是个一阵凉火上来忽然爱上武术的楞头青,而是一个思想者,一个上天入地横冲直撞的思想者。她是真正经历过苦修了:在这个以聚敛为主色的现实生活中能够拒绝,也能够舍弃,身体力行人文精神的净化,这非常不容易。
也正因为此她得到了悟的快乐———种人生境界的开通,顿开茅塞般的心理快感。她为什么老要练呢?早晨练,中午练,晚上练,她所说的练气大概就是进入道的境界,舒朗旷达,心澄目洁,一种广阔浩渺而又圆润无极的状态,无形无忧,淸静无为——这就是大道的境界。
太极拳就是道家的功夫。
王英琦是安徽淮河边上的寿县人,淮河是中国的南北交界线,也是南北气候的致敏点。自古淮河流域就出高人出奇人,老子、庄子、管仲以及发现太极图的李抟,都是淮河流域的人。当代文坛上还有位特立独行的女作家戴厚英,也是出生在这儿——据说《背负自已的十字架》出版后,王英琦的淸修生活受到了一些干扰,许多人找到安徽要跟她学道、学拳。国内交通便利的就不提了,香港一位厌倦了红尘的女士把她的家当成道观了,要跟她同吃同住一同苦修。日本一个男人酷爱太极拳,比划了许多年却不得要领,没有长进,也非要拜她为师……最奇的是加拿大一位有了四个孩子的电脑工程师,读罢此书竟爱上了王英琦,并以白种人大胆热烈的方式展开了求爱攻势。我听到这一消息赶紧打电话表示祝贺:你接纳了这位工程师,将来电脑出故摩修起来可就方便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为了修电脑就得供养人家的四个孩子?你是得道之人,怎可如此斤斤计较?
既知我是得道之人,岂能用这种感情把戏打动我。我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邪不干内,哪一天惹我动怒,这一窣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打坏人家。
白人个儿大,若在他们爷四个身上练起拳脚来可够让你过瘾的。
罪过,罪过,无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