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艺术本体批评,也就是关于艺术本身的批评,即关于形式与技巧的一种研究,关于结构与语言的一种分析,关于韵律美、节奏美、氛围美和意境美形成的奥秘的一种“破译”。换言之,也就是对作家艺术匠心的一种努力接近和悉心触摸。毫无疑问,这种批评角度和社会学、历史学、哲学、心理学乃至人类文化学等等批评角度一样,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也即是说,我们的文学批评不仅仅要帮助人们通过文学作品去认识人、认识生活、认识社会和历史,而且还要引导人们在认识这一切的同时也理解和欣赏作家在表达它们时所运用和创造出来的形式。令人遗憾的也恰恰是这一点常常被忽略不计。歌德老人有言在先;“内容人人看得见,涵义只有有心人得之,形式对于大多数人是一秘密。”
情形正是如此。通常人们在文学欣赏过程中,其兴趣和注意力更多的总是集中在内容、故事、人物命运和生命运动方面,而对艺术形式却漠不关心或不求甚解。这固然是一般人们欣赏文学的范围和立场,文学批评对此既无法苛求,也不能指责,但却有义务引导,有责任将形式这一“秘密”揭示出来。使其进入更加广大的人们的欣赏视野,从而改变、拓展、丰富和提高人们审美的结构、趣味和水平,否则,假如人们在阅读《红楼梦》时,只看见了爱情悲剧、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荒诞人生、道学或淫秽、四大家族的兴衰乃至封建社会的没落等等,而对其中人物性格的塑造、心理的刻画、语言的调遣、细节的运用、结构的建筑、氛围的烘托和意境的经营等等技术和策略一概置若罔闻,那岂不是《红楼梦》形式艺术审美价值的巨大埋没和失落吗?
过于单一、狭隘的社会政治批评确实使人们和很多有价值有意昧的艺术形式美失之交臂,并以此迎合和导致了人们比较单调的接受视角。早在半个世纪以前,老舍先生就针对我们迟迟没有一部关于艺术本体的本民族的“艺术论”,而专门写下了《文学概论讲义》。这是一本有见地的真正谈艺术的好书,乃至时隔多年来公开印行,还让人觉着“新鲜”而大受欢迎。遗憾的是,这种较为系统的艺术谈在近半个世纪中几乎成了“绝响”。当然,今天这种状况已经大为改观。譬如关于小说的结构学、叙事学、语言学、文体学诸方面的专论和专著就时有所见。但是,艺术批评作为一种普遍的意识和实践,是不是还有待强调和强化?那种以十分之八九的篇幅一来谈作品的内容、思想和意义,余下十分之一二的篇幅笼统地提一提艺术技巧之得失的文章不是还更为常见么?
很显然,适当地倡导和加强一下艺术本体批评,并不仅仅是对以前批评格局倾斜的一种“反弹”或矫枉过正,而确实是来自全面繁荣文学事业的自身需要。它不但可以进一步刺激作家们的艺术创造活力,鼓励他们精益求精,反对粗制滥造,不断地用更加新美的形式来反映更加新美的内容;而且,它还可以逐步唤醒和纯化读者们的艺术感受能力,熏陶和培养出比较高雅的艺术鉴赏眼光,最终形成创美和审美、生产和接受、作家和读者之间互为引导、互为要求、互为监督的双向良性循环,提高我们整体的文学艺术素质。与此同时,开展这种批评,也是对批评家艺术素质与修养的一种检验与挑战,一种锻炼与促进,势必带动艺术研究理论自身的向前发展。一石而三鸟,岂不善哉?
载《解放军报》1992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