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还有,我曾在《半部杰作的咏叹》一文中指出他在《炮群》中集中暴露的那些局限性,比如其中最要害的一点是他笔下人物性格类型化即“朱苏进化”的问题能否有所改观?——我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认定这将有碍于他大家风范的最终形成与完善。再重申一遍,在我看来,区别一个大作家和一般作家的重要一点即在于:前者是人物一旦活起来便将冲出作家为之设计的轨道,使作家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物走;后者则是牢牢控制住笔下的人物,让人物自始至终跟着作家走,甚至将人物全部笼罩在自我个性的巨大浓荫之下,成为一种类型化或作家性格化的产物……
总之,九十年代对朱苏进而言,将是一个充满了诱惑、机遇和挑战的年代。
周涛:在哪里“游牧”?
1990年,散文集《稀世之鸟》悄然问世了,先是在朋友中赞誉鹊起,两年后又获全国性散文奖,但一直没有得到散文界的公开赞扬和评论。这种非正常也不公正的反映,并没有影响当时周涛的创作激情。1990、1991两年间,周涛正沉浸在散文长卷《游牧长城》的泡制之中,他要以此进一步向散文界挑战并彻底征服散文界,他对此极为亢奋和自信,甚至自我陶醉自我佩服得不行——“嗨,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写这本书的,我简直不能自已——我操,这样精彩的语文是我写出来的吗……”
1992年,当《游牧长城》在《中国作家》第3期和《人民文学》第6期推出时,情形颇有点类似《稀世之鸟》——一方面是同道好友间的先睹为快、相互推荐、竞相传阅与评说;另一方面是“散文界”的继续沉默,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下有点激怒周涛了,他再也不甘寂寞了,他要跳出来自己推销自己,自己给自己一个定位。他那一大通关于“散文的前景”的狂傲放言,就多少带有这样一种情绪的发作——他讽刺散文界“是一座没有生命的橡皮城堡,沉默而又固执;你找不到门,也找不到沟通的渠道;你不知道那里面的人为什么要坚守他们的阵地、城池,而且看来他们永远还不打算投降”……他不无幽默和刻薄地给这个“界”归纳出“病人养病鸟”、“正宗丈夫心理”、“沉默主义”等八种病态;他在极力推崇贾平凹“一人之劳作足抵散文界全部人马十年之功绩”之后,又将自己和贾进行了一番“各有风格,难分高下”的比较……真是快人快语,奇文狂思!
如果说指望“乱世用重典”,沉苛下猛药,对一个萎靡疲软的“散文界”猛击一掌以求振作的话,倒也尚无不可。但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投降”呢?(这是不是有点想“入主中原”的味道?)而且你既然认定那是一个刀枪不入的“橡皮城堡”,那你为什么又对它耿耿于怀呢?说穿了,其实内心里仍然渴望得到那个“界”的承认,在豪语、激愤和不屑一顾状的另一端,恰恰泄漏了浮躁和脆弱的心理,或者叫做强悍其外,脆弱其里吧。实际上这就大可不必了,把文章做好比什么都管用,何必计较一“城”一时的褒贬呢?好文章总是有知音的,终究是不会埋没的,正所谓“甘苦寸心知”,“江河万古流”罢。
无论如何,《游牧长城》毕竟是周涛这个“从九岁起就被关在长城外的汉家牛犊”将近40年后又以一个北方游牧者——一个“人面羊身怪”的眼光来寻找血缘、精神和文化的根,通过审视长城来解读心灵和历史,借以释放终生难解的矛盾情结的呕心沥血之作。历史给他的契机是80年代束他为大型电视系列片《望长城》撰稿,对那堵“东方老墙”整个两个月的追随、凝视、触摸,使他突然感到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击中,所进入,有一点神明附体、精神受孕、灵魂出窍之感,于是开始在一种沉醉痴迷的情状中“生产”。可以说,这也是周涛人到中年智慧成熟笔力老到精气沛然创作心态健旺豪迈时的鼎盛之作,它带来的大致是两类反映:第一类是初读周涛者,不免拍案惊奇,连呼“气势沉雄,警句选出”,颇有大喜过望之慨。这是因为他们不曾领教周涛手段如此了得;第二类是熟识周涛者(如我辈),兴奋欣悦之余,犹赞不够过瘾,甚至还有些微失望。这是因为他们一贯笃信周涛端的厉害,期望值太高的缘故。也就是说,在他们眼中,《游牧长城》并未达到周涛自诩和人们期待的高度。我即属于这一“党”,在我看来,尚有两点不足。一是内容方面,周涛对长城总体把握、体验与洞寨所达到的平均值,并未超过他对哈拉沙尔(《啥拉沙尔随笔》)、昆仑山(《蠕动的屋脊》)和“吉木萨尔”(《吉木萨尔纪事》)的深厚积淀。至多是一次大面积大容量的平面推进,甚至还有少许篇什尚未达到先前水准。其实这也是很难苛求的,毕竟“游牧”才两个月,要对每一个景观和物事都作到厚积薄发谈何容易?二是形式方面,如此十余万字长篇,却不见与之相媲美的形式架构上的经营与创意,基本上只是一种关于长城的游记或随笔的连缀。虽然周涛关于“散文的意思就是自由文,自由是散文的生命”的主张大致不差,但这并不能否认艺术形式的重要性和独立价值,也不能成为自己疏懒于艺术形式创造的借口。
近年以来,周涛的重要作品还有断续发表的《读(古诗源)二十三记》,这也是值得我们特别予以重视的。如果说前者是在长城上读史,那么后者就是在古诗里读史。正如我在“中篇”里分析过的,自然与历史可以说是放牧周涛思想之马的两个雄深辽远的大牧场。他先前为天山南北雄奇壮美的自然风情而吟唱,后又为农业文明刀耕火种的历史厚壤所迷醉——无论是在对自然的礼赞还是对历史的慨叹中,他都注入人生的体验、感情和智慧,使之相沟通、相交溶、相撞击,从而升腾起一种思辩,一种哲理,给人以点化、启迪和醒悟,充分显示出作者的睿智和理性高度。这似乎已成了近年周涛散文创作的一般思路(其实也不妨看作他当年诗歌创作“模式”的一个翻版,由此亦可见一个人要改变自己是多么难。)这个思路有效地发挥了周涛的种种优长,但也开始显露出它作为一种“定式”的局限:周涛总是先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听到“神喻”的高度上,然后居高临下地开始他“以势压人”“得理不让人”(周涛语)的滔滔雄辩,满足于一种自我喧嚣。他更象一个演讲者,乐于“告诉”你这样或那样,而不是亲切随和地向你“倾诉”他内心的感受和情绪;他又像一个健美表演者,热衷于在舞台上努力隆起全身的每一块疙瘩肉,然后沉溺于一种自我陶醉、自我欣赏之中,也许让你赞叹却难以亲近;他不是虽有内功却不张扬而悠然自得的太极拳师,更不是和你傍肩散步娓娓而谈的老友(尽管他主张散文的“散”就是散步的“散”);他也像一匹兀立荒原的“北方的狼”,但只给你展示仰天长嗥的雄姿野性,却难得一见它蜷缩洞中时的舔伤呻吟(虽然后者的形象也很动人,就像包扎伤口的战士,亦如周涛《猛禽》中所描写的泣血的鹰)他掩饰痛苦,也善于消解痛苦,因而也丧失了部分真实和力度……
周涛什么时候能像敞开他的思想、智慧和才华一样也敞开他的内心,坦率而自然地流露他内心最隐秘的情感,尤其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那一部分真实情感呢?(这在周涛笔下实不多见,但偶有流露如诗作《遥远》中描述的“我恰被一粒遥远的思念/所击中”的那一刻,确实美丽温馨而忧伤动人)如果能这样的话,不仅能丰富他的情感层次,调适他阳刚硬猛的风格,稀释他过强过直的哲理与思辩,而且还能进一步拓宽他散文表现的疆域。我的问题或者是:周涛思想的神骏在游牧“天山”(自然)和“长城”(历史)的同时或以后,能不能再游牧到心的草原上去呢?
结语:告别“三剑客”
我的所谓告别“三剑客”,包含如下三层意思和三点希望。
一、对我个人而言,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将“三剑客”作为新时期军旅作家群体中的个案研究,始终没有放松跟踪阅读与批评,陆续撰写了约十余万字研究文章,我想暂告一段落,并希望此文能成为对我的“三剑客”这个说法的一个比较系统扎实而又个人化的阐释。而且,任何解读都是自我向文本投射、文本向自我敞开的互逆过程,此文也不仅仅是指向“三剑客”的,同时也是解答自我的一次富有挑战性的精神探险,所以,它对于对象和自我都带有某个阶段的总结性意味;
二、对新时期军旅文学运动而言,八、九十年代之交,随着八十年代“两类作家”在“三条战线”作战的旧有格局基本瓦解,第三代军旅文学新人开始崭露头角,他们将责无旁贷地成为九十年代的军旅代言人,这也就是他们的年龄层次的特殊意义。我希望他们能学习、借鉴和批判前代作家,迅速成熟起来,托举起自己的代表人物,打破“三剑客”独占鳌头的格局,给九十年代军旅文学开出新生面。——虽然目前我们对此还不可乐观,但这正是我关于本文的一个写作动机和一点战略考虑;
三、对“三剑客”而言,无论是莫言还是周涛或朱苏进,都在创作道路上进行了十年左右或更长时间的跋涉,而且也都已经或正在达到这一阶段的顶峰,更艰难也更壮丽的前景是超越自我,告别旧我,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他们又都富于春秋,日臻成熟,对自已有着清醒和透彻的认识与把握,因此,不管本文的分析批评有多少失当和谬误,我都希望他们当成是一声“加油”的呐喊;我更希望今后一旦有机会再来评说“三剑客”时,就不仅仅是在“新军旅”或“军旅”的范围进行,而是在更加深远广阔的背景上展开。
1992年秋-1993年夏
断续写成于京西罴白斋
附录:“三剑客”主要著作目录
1.莫言长篇小说
红高粱家族、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天堂蒜苔之歌、台湾洪范书店1989年版;
十三步、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
酒国》、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食草家族、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
中、短篇小说集
透明的、红萝卜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爆炸、昆仑出版社1988年版;
欢乐十三章、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
白棉花、华艺出版社1991年版;
金发婴儿、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注:1987年以来,莫言还在美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日本及港台地区出版各种长篇及小说集共13种。
2、周涛长诗
《八月的果园》新疆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山岳山岳丛林丛林《昆仑》87/1《中国西部文学》
诗集
牧人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神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鹰笛、重庆出版社1985年版;
野马群、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云游、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幻想家病历、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2年版;
散文集
稀世之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秋风旧雨、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周涛自选集(散文诗歌卷)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捉不住的鼬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游牧长城(长篇散文)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
兀立荒原、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
东方老墙(与人合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3、朱苏进长篇小说
惩罚(与人合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在一个夏令营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炮群、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中、短篇小说集
射天狼、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第三只眼、重庆出版社1987年版;
绝望中诞生、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金色叶片、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接近无限透明、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