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惊天谋杀案背后的秘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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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劈山”之愿

——灾区开展“三反”活动

路宪文终于看到“棺材”了。

路宪文手抄了古代诗人张养浩的《哀流民操》,打算送省委领导看一看,比较一下眼前百姓的苦日子。

11月初,省委副书记宋致和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委派,来信阳地区检查工作,路宪文全程陪同。在汝南县召开的县委领导碰头会上,汝南县委第一书记付太良汇报说,本县浮肿病人大量增加,并且已经饿死人了,希望省委尽快放粮以应对大难。

遂平县、确山县的领导也汇报了同样的情况,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两天后,又在潢川县召开了县委领导碰头会,路宪文与省委副书记宋致和得到的依然是“饿死人”的坏消息。

但省委副书记宋致和对各县强烈要求放粮没有回应,只说“不会饿死人,大旱百天出现浮肿是正常的”。

省委副书记宋致和还说,潢川县的抗旱搞得不错,粮食征购任务再增加一些应该不成问题。他要求各县继续“反瞒产”,为全省在11月底超额完成粮食征购任务多做些贡献。

潢川县委第一书记梁德柱反应异常强烈,当场大叫:“省委要我脑袋我立马给,但是要粮食,一粒也没有了!”

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也跟着跳起来,怒言道:“你们要的不是粮食,而是老百姓的命!”

几个县委领导的暴怒让路宪文深感不安,手下人怒斥的对象毕竟是省委领导啊,如此不恭岂是小事?但省委副书记宋致和面对如此“不恭”,表情十分平静。他私下里坦诚地告诉路宪文,自己知道此时催粮无异于“催命”,必然引发雷霆怒怨。但该说的话他不能不说,因为这是省委的要求。要理解大家的情绪,要把“暴怒”理解为希望。

若干年之后,宋致和在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感慨万分。他说,当时自己完全明白高额粮食征购任务和“反瞒产”运动搞过头了,也十分清楚这些过头行为如不纠正必将酿成大祸。但省委主要领导坚持这些做法,恨不得把所有的不同声音都斥责为“右倾思想”,省委班子成员持不同意见者大有人在,却都不得不保持沉默。“枪打出头鸟”呀,这个“鸟”不好当。正因为如此,自己明知粮荒严重却还走到哪儿都要求“反瞒产”、增加粮食征购任务,因为这是省委的精神和要求,是“该说的话”,不得已而为之。对于几个县委领导的当场暴怒,自己打内心欣赏,因为“暴怒”体现的是敢于“为民请命”的精神,敢于暴怒的干部越多,对错误行为的抵制就越有力,百姓就会少受苦,所以他提醒路宪文要把“暴怒”理解为希望。

对于宋致和的提醒,路宪文自然能够理解,但路宪文一心想的是粮食,而“理解”代替不了粮食。他相信省委领导只要给点稍微明确的“济民”精神,信阳就能渡过难关。所以他对宋致和说:地委急切等待省委的指示精神。我斗胆给您看个东西,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心情。

路宪文递上的是《哀流民操》那首诗。

省委副书记宋致和看后,眼泪夺眶而出,喃喃道:这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想看到的,可是偏偏看到了……

宋致和离开信阳时,提醒路宪文:说归说,做归做,我希望你们不要等待省委答复了,先搞一部分粮食分给各县救救急吧,人命关天啊。

碰头会终于碰出了些许希望,之后的几天中,地委把一部分粮食分往各县。尽管不敢声张,却也是路宪文迈出的勇敢一步;尽管杯水车薪,却也阻挡了一下灾难的车轮。

路宪文稍稍喘了一口气。但他整个身心仍无法放松,因为此时的信阳地区已四面楚歌,他担心的事太多。

作为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在地委领导班子中具有绝对权威,他的个人意志基本不受班子其他成员左右,这是他的领导作风。“绝对权威”给他带来的是无尽的繁忙,因为地委、行署两大摊子都要他坐镇,“两架马车”都要他掌舵,每天面对的是成堆的请阅件、接连不断的请示报告电话、处理不完的工作、解决不完的问题……路宪文也只好不分昼夜地忙碌。

每每忙得不可开交之时,路宪文常常想起张树藩,不止一次对身边工作人员发出感慨:行署这块,张专员干事如果能稳一些,我该省多少力呀。他尽管打内心欣赏张树藩的能力,却不喜欢张树藩的性格,因为他总觉得张树藩行事“爱捅娄子”,搞得他不得不认真把关,生生增加了许多工作量。

这天,路宪文又伏案忙到深夜,面对案头一份“基层干部出现违法乱纪现象”的情况简报紧皱眉头。大灾之年,基层干部和群众一样都命悬一线,所谓的“违法乱纪”也只不过多拿几个馒头、多喝一碗稀饭,说到底顶多是“多吃多占”。这样的问题如何处理?为此撤掉一些基层干部是不是小题大做?基层干部和其家人也要活命呵。如果置之不理,会不会真像简报中分析的那样“影响群众信心”?这个看似不大的问题却让路宪文陷入矛盾之中。

他想听听张树藩的意见,于是吩咐秘书去请张树藩。

张树藩来了,路宪文说:“树藩呀,这么晚了还折腾你跑过来,我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这几天寝食不安,一大堆事理不出头绪,得听听你的意见。先喝杯水,听我慢慢讲。”

张树藩听路宪文介绍完情况,说道:“书记呀,这种情况也在我意料之中,都是为保命嘛。可依我看,干部多吃多占的实质是特殊化,后果是脱离群众,问题并不小。应该立刻开展‘反特殊化、反脱离群众’活动,使每一个党员干部都明白,我们共产党人当官不是首先为自己着想,而是时时刻刻把群众利益放在首位。尤其在危难之时,共产党人更应该与群众同舟共济,让群众真真切切地看到共产党人与他们生死与共的决心与风采。”

路宪文说:“树藩就是树藩啊,你这番话我从别人嘴里听不到,他们只会当我面说‘书记咋说咱咋办,坚决落实书记指示’。是啊,脱离群众,哪还有‘血肉相连’,‘两反’活动马上布置下去,我要亲自出马,你也要冲在前面,这项工作必须抓好。”

两人此举可谓一片苦心,他们希望共产党人在群众心中永远保持高大形象。

可是,一片苦心换来的却是一盆冷水。路宪文把开展“两反”活动的想法报告给省委,省委主要领导冷冷问道:庐山会议以后,广大党员干部革命热情空前高涨,党群关系空前密切,哪来的“特殊化”?哪来的“脱离群众”?不要想当然。

省委主要领导分明不支持“两反”活动,这让路宪文大惑不解。路宪文想,以往省委主要领导喜欢听赞歌、唱赞歌,倒可以理解,因为全国都在“鼓劲”。可现在情况不同了,问题接连不断往外蹦,有些问题已严重到危及群众生命、危害党的威信的程度,为什么还不正视?

路宪文又叫来张树藩,通报了省委主要领导对“两反”活动的态度,茫然道:动不动就把“战略”、“大局”挂在嘴边,难道不正视问题也是战略和大局需要?让人无法信服啊。

张树藩一针见血,说,什么“战略”、“大局”,糊弄小孩子去吧。除了想掩盖问题,没有其他解释。“两反”活动该不该搞,你下各县先考察一下就知道了。

路宪文首站来到信阳县鸡公山公社,他没有告诉县、社领导,傍晚时分悄悄走进一个村庄大食堂。他看到的是,村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领取食物,每人只领到半碗稀饭。他问一位老汉,哪个是村支书?老汉说每天开饭都看不到支书和村长。

路宪文又问:他们不来咋领饭吃?

老汉说:咦,看你说哩,当干部还能饿着?每天每顿送家去。

路宪文再问:为啥要把饭送家去?

老汉说:他们在家“坐月子”哩。

路宪文刨根问底,终于弄清楚,自从大食堂粮食告急,每天只蒸半笼馍,仅供几个刚生过孩子的妇女吃,其他人只能喝稀饭。而支书和村长两家天天都有馍吃,享受“坐月子”的待遇。

路宪文叫来村支书,询问“吃小灶”是否存在?村支书倒不抵赖,只是流着眼泪说,上有高堂,下有儿女,每天多占几个馍,也为一家老小活命,自己没敢吃过一口啊。

路宪文说:“你孝敬自家老人、爱护自家孩子,这本无错。可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在群众最困难的时候只顾自家利益,搞起了特殊化,脱离了群众,影响了党的威信,这种错误是不允许的。”

路宪文通知信阳县委书记和鸡公山公社书记赶到这个村庄,当晚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撤换村支书、村长。路宪文要求信阳县委立刻对全县党员干部进行“反对特殊化、反对脱离群众”教育,对有问题的党员干部坚决处理。

离开信阳鸡公山,路宪文驱车到光山县。这次光山之行,他一路暗访九个村庄,发现干部的确有特殊化行为。在一个小山村,他了解到驻队的公社副书记每顿饭都有一个馒头和一盘咸菜,而村里群众已经连续十天每天只能喝到半碗稀饭,饿死人的事已发生十多起。他问村支书,群众连稀饭都喝不饱,驻队干部为什么还有馒头吃?村支书介绍说,这位副书记驻村已经三年了,村里老老少少都认识他,都说他是好干部。“反瞒产”时,他私下给群众留下部分口粮,差点被撤职。他爱护群众,群众还能让心目中的恩人饿着?为了这个馒头,村干部开过会,还征求了群众意见,大家都同意。村支书还说:也就是共产党的干部,群众才这样爱护。

路宪文问村支书:村干部有馒头吃吗?

村支书顿时落泪,回答:“村长的老父亲前天饿死的,我家老人也快了……俺这些村干部不也是群众吗?”

路宪文心中一阵发热。

他让村支书带他来到驻村的公社副书记房间,看到公社副书记躺在床上慢慢地嚼着咸菜,一个馒头放在桌上,似乎没有要吃的意思。公社副书记得知站在眼前的就是地委第一书记,显得有些激动,张口就说:“书记呀,群众到了生死关头,快想办法吧。”

路宪文冷冷说道:“你自己每天有馒头吃,还管群众干啥?”

公社副书记似乎听出了路宪文话中的讥讽意味,愣了片刻,慢声说道:“我也没吃一口,都留给老母亲了。书记呀,我8岁那年父亲就没了,母亲守寡把我带大,我不忍心老人挨饿,才……书记,我不能不孝啊。”

路宪文说:“天下二十四孝,咱信阳地区就出其一,讲孝道是我们的民族美德啊。无论是王祥卧冰求鲤,还是孟宗哭竹求笋,二十四孝中没有一例损害别人利益。可是你多要的馒头是群众锅里的,涉及群众利益。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任何时候都不能有脱离群众的行为,尤其在困难时期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公社副书记说:“我知错了,咋处理我,都认。可是我斗胆问一句,群众生活如此艰难,你们这些掌握大权的领导为什么无动于衷,这叫不叫脱离群众?”

路宪文闻听此话心头一震,一时语塞。是啊,这场大灾荒发生前,一场“反瞒产”运动搞得群众家无颗粒,大灾荒发生后眼见群众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直到饿死人的事接连发生,政策仍未显露转机,形势依然在恶化,这是“政策脱离群众”。而“政策脱离群众”造成的后果是灾难性的,这笔账找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