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县长这番话,水利局局长觉得自己的确没必要再多嘴了。但职业习惯令他仍甩不掉心中忧虑,心想:自己当不了家,发现问题也不能看笑话,该咋补台就咋补台。
水利局局长急忙连夜召集全局技术人员,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吃饭、不睡觉,一周内必须完成勘测、拿出图纸!
勘测数据、图纸如期赶出,水利局局长看后冒出一头冷汗,急忙找到杨守绩,显得忧心忡忡地说:“书记啊,勘测数据出来了,百里大堰上游到下游的落差不到一米,修成了也流不下水,是个废堰,您看咋办?”
的确,如此微小的落差,渠水根本无法流动,这是常识性的问题。杨守绩对本县东西向的地形很清楚,岂能不知百里大堰的成败?但他要的是另一种“清流”,这一清流不在渠堰。杨守绩“醉翁之意不在酒”,又不好对外讲明,一讲明,整个计划就会中止。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水利局局长,想了又想,终于说:“关于上下游落差的问题,不许对任何人透露,这是纪律!对本局技术人员,你就说勘测数据可能不准确,暂时放下不搞了,安排他们干别的。你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同志,从今天起增补你为副指挥长。”
我的杨书记啊,您到底想干什么?水利局局长满目惊愕,望着杨守绩点点头,缓步离开办公室。
水利局局长离开一个多小时后,县委副书记又来了,进门就说:“杨书记,水利局局长是个好同志,他知道咱俩私交好,就把情况给我讲了,希望我来劝劝你。我一听就清楚你要干什么,可是后面咋收场?你得考虑后果啊。”
杨守绩坦然一笑,说:“到底是知己,瞒过谁也瞒不过你。罪名是违背科学、劳民伤财,后果是丢官或者坐牢,横竖不会有好果子吃。这算不了什么,我已有准备。伙计,别再劝,我铁了心了。唉,到那时候,你得替我照顾好老婆孩子。”
县委副书记泪花闪闪,紧握着老朋友的手说:“共产党选出你这个县委书记没走眼,固始老百姓遇到你这样的官真幸运,我交上你这位朋友也算好造化!干吧,也算我一份,不能患难与共还叫什么好兄弟!”
杨守绩说:“有这份心意就够了,不能都赔进去啊,得留个守家护院的。”
百里大堰工程开工初期,各公社负责人也都心中疑惑:这么大的工程,咋就没个“套路”?过去搞水利建设工程,杨书记几乎天天钉在工地,反复强调进度、强调质量,这次咋没这种气氛?尽管水利局局长已向他们明确传达了县委杨书记“就是挖条沟,不怕慢”的意思,但他们还是按捺不住,纷纷找杨守绩要“套路”。而杨守绩送给他们的“套路”只有一句话——我还不急,你们急啥?
不久,工地上传出几句顺口溜:
这个工程真好干,
晃晃悠悠不嫌慢;
原想工地脱层皮,
谁知不用流大汗;
领导不急咱不急,
反正天天都管饭。
杨守绩听到这段顺口溜,心中泛起苦涩,顺手写下:
说好干也不好干,
惨重代价在里面;
你不流汗我流泪,
可怜妻女度日难;
心急如焚选下策,
不愧百姓不愧天。
这天傍晚,杨守绩又来到工地,转了几处,发现都有不少老人、孩子在附近晃动。一处工地的负责人对杨守绩说,是附近村庄的人,来工地想蹭口饭。
杨守绩朝他们招招手,许久,只有一位老人步履蹒跚走过来。老人听说眼前招手这位是县委杨书记,连忙跪下哀求道:“书记救命啊,我这把老骨头没就没了,小孙子饿得只剩口气了,给碗饭救救孩子吧。”
杨守绩连忙搀起老人,满目愧疚。他对工地负责干部说:“把远处那些老人孩子也叫来,每人给两个馒头。”说完朝下一个工地走去。
随行人员从杨守绩的表情能够看出,书记心情沉重。的确,那位下跪的老人让杨守绩感到极度痛苦,他边走边对随行人员说:“刚才那一幕,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民无食,官之罪,该下跪的应该是我杨守绩啊。”
副指挥长说:“书记啊,地委、省委的精神咋就和下面想的不一样?老听他们的,越弄越糟;不听他们的,就是错误。这可咋办?”
杨守绩停下脚步,对大家说:“咱们共产党的宗旨是什么?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谁定的?是党中央、毛主席。咱们固始县眼下最要紧的任务是全心全意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这完全符合党中央、毛主席的要求。所以,你们要记住,只要是为了老百姓,就没错;就是错了,也是高尚的!”
掌声响起,是那样的热烈,似乎要震落晚霞。这掌声是心灵的共鸣,这掌声是无畏的宣誓,这掌声更是生命的曙光!杨守绩被这阵掌声震得热血沸腾,更坚信百里大堰的“价值”。他挥挥手,带着大家继续向前走去。
夜幕降临,他们来到另一处工地,正赶上一场批斗会。杨守绩看到一名男子被绑着,便问工地负责人是为什么。工地负责人说,这家伙偷工地的馒头往家送。
杨守绩又上前问被绑的男子,那男子顿时号哭道:“谁不是爹娘生?俺娘快饿死了,拿回去两个馒头算啥罪……”
杨守绩转身望着大家,说:“大家听说过七十二孝的故事吗?其中一个故事是说,古时候有一个孝子,为了满足母亲想吃鱼的愿望,解衣卧冰,用体温化开一片结冰的水面,捕鱼孝母。孝敬老人,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眼下,多少父母在挨饿,他们不指望吃鱼,仅仅需要几个救命的馒头,难道我们做子女的不该尽这个孝心吗?!”
杨守绩又指着工地负责人吼道:“你,没爹没娘吗?放人!”
会场顿时一片欢腾,杨守绩被欢呼的人们围起来,被松绑的男子挤到跟前,泣不成声地说:“杨书记,您才是真、真正的‘父母官’,请、请受俺一、一拜!”
杨守绩拉住就要下跪的男子,拍下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带着极其复杂的表情离开了。
回指挥部的途中,杨守绩吩咐粮食局局长:工地的粮食供应要把准点,细水长流啊。
县委第一书记在工地分馒头、松绑的事迅速传遍全县,一连几天,涌向工地沿线的老人、孩子、妇女越来越多。那几天,最忙的是主持工作的副指挥长,他天天带着一帮人到工地沿线做工作,劝说等饭吃的老人、孩子们离开工地。可毫无效果,人们纹丝不动,急得他直犯愁:这可咋弄?百里大堰又不是“百里大宴”,老人孩子又不是三五十个,挨饿的日子又不是十天八天能过去,工地管不起这么多人的饭啊。
情急之下,副指挥长来不及请示正在地委开会的杨守绩,便协调县公安局组织力量沿线维护秩序,工地的气氛似乎紧张起来。
杨守绩从地委开会回来,副指挥长急忙汇报了工地上饥民不散的情况。杨守绩对副指挥长说:“你只管干两件事,一是通知公安局马上撤走,群众又不是敌人,公安上去干什么?二是每天在广播喇叭喊几声,劝大家离开,劝不动没关系,不允许硬性驱赶。”
副指挥长心中暗叹:百里大堰真要变成“百里大宴”了,书记菩萨心肠啊。
此后的一段日子,各工地“广播劝回”的表面文章天天在做,到工地蹭饭的人日日增多。似乎看到希望曙光的百姓又编出一段顺口溜:
大名鼎鼎杨守绩,
是俺固始好书记;
大灾之年知民苦,
“百里大宴”解民饥。
眼前站着“杨千岁”,
后面立着毛主席;
不怕老天降大祸,
有人为咱遮风雨。
杨守绩听到这段顺口溜,心中暗暗叫苦:麻烦喽,啥不能编,非要编出个“百里大宴”、“杨千岁”?
麻烦果然来临,几天后,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行署专员张树藩突然来到固始县。路宪文见到杨守绩就讽刺说:“听说固始出了个‘杨千岁’,不得了啊,我和专员专程前来拜访。”
杨守绩嘿嘿笑道:“两位领导可不能信这个呀,都是老百姓瞎传。老百姓也真是不会说话,都饿成这样了,应该叫我‘杨千碎’才解恨。”
路宪文仍阴沉着脸问杨守绩:“百里大宴”到底是咋回事?
杨守绩答道:“咳,要说起这事,两位领导可真得为我出出主意。水利工地不是有口饭吃嘛,老弱妇幼成群结队涌到工地,都是为口饭啊。一位老汉走到离工地几里处再也走不动了,就向前爬啊,爬到工地已经后半夜,胳膊、腿全磨得血淋淋的。就这,得到一个馒头还舍不得吃,只啃了一口,要带回家给孙子。民工们都是从牙缝里省出口饭给家人,自己反而饿得拿不动锹。我看老这样下去也不行呵,天天在广播里喊呀,可咋也劝不走,还是成群结队。到底咋办才好呀?”
那位老人爬向工地的故事已经听得路宪文、张树藩眼泪汪汪。路宪文对张树藩说:“老张,别发愣了,快给咱这位‘杨千岁’出个主意吧。我看,民工的伙食标准提高一下,干这样大的工程,至少要吃个半饱才行。”
张树藩点点头,而后对杨守绩说:“路书记说得很对。你赶快打请示报告,我和路书记今天就批复。要把路书记的关心转告全体民工,激发大家的干劲,一定要把工程干好。”
杨守绩最初站在两位地委领导面前时,心中着实忐忑不安。如果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该咋办?如果蹦出一个“鉴于粮食紧张原因工程暂缓”该咋办?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有什么麻烦,而是精心策划的全盘计划告吹。此时他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而且还意外地多得到一批粮食,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连忙说道:“两位领导才是真正的‘千岁’啊,要是过去,固始百姓肯定会给您两位立‘千岁碑’!”
送走两位地委领导,杨守绩立刻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对秘书说:“快去买几挂鞭炮,拉到工地放!”
走上百里大堰工地,杨守绩那副开心的表情,让许多人感到意外。他走到哪里,就把地委决定给工地提高伙食标准的消息传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欢腾。
百里大堰水利工程是杨守绩的“杰作”,它使几十万人因为有口饭吃而得救,大大降低了固始县百姓的死亡数字。人们事后才明白,百里大堰的实质的确是“百里大宴”,能够活下来的人庆幸遇到杨守绩这个共产党的好官。
然而,杨守绩最终却为这一“杰作”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年后他被列入死刑犯名单,其“罪行”之一便是“不讲科学劳民伤财”。
行署专员张树藩在固始之行中对杨守绩搞百里大堰的真实图谋有所察觉,不禁暗暗佩服这位“杨千岁”的胆略。他一时弄不清楚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是否也识破了杨守绩的“诡计”,也不好明问。但从近期一系列情况看,信阳地区这位掌舵人比以往开明了,尤其在解决群众生活困难方面态度比较积极。张树藩想,杨守绩靠百里大堰养活了几十万人,不管路书记怎么理解,至少对此尚无异议,何不趁此机会鼓动路书记在全区掀起新一轮的水利建设高潮,借此缓解群众生活困难?
从固始返回地委,张树藩想了一路,一下车便跟到路宪文办公室,说:“书记,我有个想法,还不太成熟,不知……”
路宪文说:“树藩同志,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作风,有啥想法说嘛,就咱俩,说错也没关系。”
张树藩笑起来,说:“也是。书记呀,您今天在固始的举动我深受感动,我猜,以杨守绩的性格,他肯定要在工地放鞭炮。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其他县最好也搞些水利工程,反正早晚都得搞,现在搞好处更大。”
路宪文说:“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解决一些人的吃饭问题,杨守绩实际上是在搞‘百里大宴’,我明白啊。我一路也在想这个问题,可是哪有那么多粮食?省里对国库的粮食看得那么紧,能遂咱的愿?如果能拿脑袋换粮食,你我都心甘情愿,可换得到吗?杨守绩的做法咱们不反对,也不提倡,对其他县也应如此。唉,粮食,粮食啊,这个难题太大,以后咋办,边走边看吧。”
张树藩听了这番话,不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在“服从上级”与“关心群众”两者之间,一向谨慎小心的路宪文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不可勉为其难。
可是,张树藩心里着急啊,入冬以来饥饿形势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与阎王爷抢时间的紧急关头,还敢“边走边看”吗?他担心,“走”不几天就要“看”到棺材了,难道非要“见到棺材才落泪”?他暗自决定:再等几天,如果情况仍未有好转的迹象,我张树藩就不管那么多了,不就是丢官嘛。
善人善举不如善政
杨守绩力挺百里大堰水利工程的真正动机,是摆起“百里大宴”救百姓。他对自己面临的极大风险付之一笑,在百姓利益与自身利益的天平上,把种种砝码压在百姓一边。这种“为百姓利益甘冒风险”的精神,至今仍让固始县百姓赞不绝口。
但杨守绩的善行并未扭转大饥饿的局面,最终全县仍有数万人性命不保,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可见,善人善举势单力薄,或许能解一时之困,或许可保小部之安,却难平大势之危。我们由此想到:社会需要善人善举,更需要善政,只有善政能如阳光普照山河、如雨露滋润大地;百姓需要好官,更需要好的政策、制度,只有好的政策和制度能保证百姓少祸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