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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酒仙

晚间,我独自喝酒。正酣时,有人敲门。

我开门,吃惊非小,原来这位夜晚造访的不速之客是入黄泉二十多年的酒仙天啊,难道他真的成了仙?不像。他还是吃代食那年的打扮:破旧的礼帽,褴褛的长袍,满嘴油亮亮的,唇边几片鱼麟闪闪烁烁的,只是脚上那双露脚趾头的破草鞋换成了棕色的三寸高跟皮鞋。那么,他是鬼?不对,人是看不见鬼的。那么,他是死而复生?更不可能,人哪有死而复生之理!那么……莫道山高不能翻莫道水深不能涉山那边五谷丰登水那边世界太平……死者是葫芦里放“卫星”的队长的老母亲,她患流行的浮肿病而死。抬棺的人随着酒仙的音调有气无力地哼哼哈哈唱合,走三步退两步,过一个坎儿歇一会儿,喝一通酒。死者的家属和亲朋跟在灵柩后面,呜呜咽咽,凄凄哀哀。挽幛在秋风里哗啦啦地飘……唱一路豪迈的挽歌,做一路成仙的梦。酒仙从坟地归来,丧家赏赐他一瓶糠酒。他获得了生命的延续,坐在家里独斟独饮,喝到兴浓时,用筷子有板有眼地敲着桌子唱起来:

鸭绿江哟曲曲弯弯人生的路哟那么遥远木把的一生在木排上消磨黄昏正在来临孤独的寒鸭落在岸边一杯接一杯,谁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杯。性情孤僻的老翁,不和任何人共饮!只身躲在低矮的小茅屋畅饮,而且把所有的门窗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缕光线,因此谁也没瞧见他是怎样喝酒。他的歌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挤出来的歌子里埋着他一生经历的苦难:民国末年和伪康德年间他在鸭绿江上放木排,后来在葫芦谷开垦了一块水田;他早年丧偶,膝下无儿无女,成了孤苦伶仃的鳏夫。唱一段喝一杯!接着挟菜的声音:嗒,嗒嗒……接着自言自语:“哈,哈哈!这鱼眼睛真香!这鱼肚子肉真香!这鱼脊梁肉真香!……”

村头街道上响起当当当的敲锣声,收破烂的老头来了。酒仙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头上扣着满是窟窿眼的礼帽,身上依然披着皱皱巴巴破烂不堪的长袍,额头仿佛搞犁杖犁过,留下一片深深的垄沟,乱卷的白须油亮亮的,唇边沾着几片鱼鳞,闪闪烁烁的。他走路一步一喘,喷出满嘴酒汽,脸上不见一丝愁苦的神情,只是呵呵地傻笑。

“又喝了?”

“喝了。”

“又卖了棺材板?”

“我的棺材板早卖完了。”

“酒肴呢?”

“还是鲤鱼。”

“品出什么味道?”

“越吃越有味儿,离了它不能喝酒,它可是一种神鱼呵!”

收破烂的老头笑了,眼里流出来的却是寒心的泪。

酒仙从长袍里面拽出一双破鞋底,“值几个钱?”

“八分。”

酒仙又把手伸进长袍里取出一块铜片:“这个值几个钱?”

收破烂的老头用手掂了掂:“五、六毛钱吧。”

“够我喝一天了。这铜片原来镶在柜角上,这是最后一块……”

“卖完这个还拿什么东西换酒喝?”

“还有这所破草房,我已经卖给小卖铺……”

“唉!”收破烂的老头长叹一声。

两个老头要分手了。

“给你!”

“什么?”

“榆树皮面做的干粮。”

“不不!这等于要你的命!”

“我有酒和鲤鱼哩。足够!”

收破烂的老头打了个趔趄。他瘦得皮包骨,像一株枯蒿。他双手接过一块黑糊糊的干粮塞进嘴里,然后当当当地敲着铜锣,推着小车走了。一步一回头,走得很慢。

几个酒鬼出现在酒仙的面前。

“酒仙,请告诉我成仙之道吧!”

“酒仙,我从来没看见您抓鱼,可您天天都就着鲤鱼喝酒。再说咱们这河里也没有鲤鱼,光有柳根子、鲫鱼、鲶鱼之类,您吃的鲤鱼是哪来的?您成了超脱凡尘的仙人了吗?”

“仙人,我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您收我做徒弟吧,让我也吃一口您的鲤鱼……”

酒仙说:“待我真的成仙之后,我再回到人间收你们做徒弟吧!”

“哎呀呀,酒仙!您老一向可好?”我诚恐诚惶地向他鞠躬致意。当年我曾狂热地顶礼膜拜过他,那种虔诚劲不亚于基督教徒,可惜他把我拒之门外,不肯收我为徒弟,连个鲤鱼渣都没吃着。

“我重返人间迷了路,请问葫芦村又要放一颗‘卫星’,所以特意返回人间‘祝贺’。半路上拣了双皮鞋,把破草鞋扔掉了。”酒仙说着,醉醉醺醺、里倒外趄地往屋里走,不知是门槛高了还是鞋跟高了,他竟拌了个大跟头。

我把他扶起来,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说:“酒仙,您大概是忘了,这儿就是葫芦谷哇!也叫葫芦村。”

酒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而且摇出奇怪的声响来:“莫要骗人嘛。你说这儿就是葫芦谷,那人民公社的牌子在哪里?炼钢的土高炉怎么也不见了呢?”

“因为您离开了人间太久了,世道在变呢。”

“得!我离开葫芦谷才几天?”

我哭笑不得。

酒仙问:“请问老弟,酒鬼四龙还在葫芦谷吗?”

闹了半天他还不认得我,而且把辈分也搞错了,我是他的小辈。我说:“我就是四龙。”

酒仙扳住我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端量了半天,大为惊诧地喊道:“像,像四龙!几天没见老得这么快!嗨海……”

我把他扶坐在没了方圆的桌前,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尔后劝告他吃鱼,盘上的鲤鱼冒着热气。

“还有榆树皮面饼吗?我肚子在唱戏呢。”酒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五指筷抓起鱼脑袋往嘴里塞,眨眼功夫咽进肚里,连鱼刺鱼骨都吞了进去。“四龙,这是什么鱼?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鱼呀!”

我惊诧地反问:“您说呢?”

“不知道。”

“这不是您常吃的鲤鱼嘛!”

“鲤鱼?!”酒仙把剩下的鱼尾巴送进嘴里,大嚼着,说:“这哪是鲤鱼!我吃过的鲤鱼只有一条,永远吃不完,我临离开人间的时候也没少一根鱼鳞……”

我猛然想起了他死的情景:天空飘着秋雨,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张没有方圆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盛酒的空碗,碗的边缘破损得像锯齿,酒已喝干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一手抓住碗,另一手握着筷子,静静地死去。做酒肴的鲤鱼呢?啊!原来在涂着亮油的桌面上画着一条鲤鱼。啊,酒仙就是就着这条鱼喝酒酒仙问:“四龙,你这条鱼是从哪里抓来的?”他狼吞虎咽着。

“自家养鱼池里养的。”

酒仙仿佛走进云里雾中,痴呆呆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虎皮云朵。

我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酒仙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问:“你想尝尝我所吃过的鲤鱼吗?快把收破烂的老头找来!”

我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他平反了,回省城了。”

酒仙禁不住拍着双腿遗憾地喊:“咳!他有一支神笔,能把死鱼画活……”

啊,原来他并未成仙,而那个会画画的收破烂的老头才真的有些仙术。

忽然,酒仙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他用过的那个酒杯和那双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