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在家乡中学做代课教师。那时,我认识一个女孩叫阿静。她肤色苍白,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波光闪闪的。她家住在十里外的一个山沟里,也许是山里的溪水太清润,也许农家那粗糙的劳动太火热,她虽然明显缺乏营养,但却像一株隽秀的白杨树。
阿静十六岁,很懂事的样子。
学习成绩也还好。但太老实,很少说话,总是那么静静的,像山间的一湾清泉。我听同学说,走读生阿静有点怪,她吃中饭的时候,总是偷偷躲在一边自己吃。
一个学年过去了。初二那年春天的一个中午,我因为在省报发了一篇稿子,因为不注意讲了几句实话,校长开始整我,我的心情很不好,下了最后一节课,没有去食堂吃饭,信步走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鸟儿在松林里叫,嫩绿的草地间点缀着黄的小花。前面是一树山梨花,花香扑鼻,我的心情好多了。在梨花下淌着一条泉水,阿静蹲在泉边,在洗涤着一把苦苦菜,她洗干净一棵便放入口中咀嚼,那被咀嚼后的苦苦菜的清凉苦味掺杂着梨花的香味,强烈地沁入我的心脾……她没有发现我,清泉的流淌声和鸟叫声像一首优美的曲子。她的头发略微发黄,显然用泉水梳理过了,身上的碎花小布衫很旧了。她那洗涤苦苦菜和咀嚼苦苦菜专注的样子,让我不忍心惊动她。但我还是说话了:“阿静,你这是……”阿静受到了惊吓,她回头看见是我,看着我说:“年老师,您吃饭了吗?”我摇摇头。阿静今天显得格外大方,她平时的沉默羞涩一点没有。她又问我:“老师,您吃不吃苦苦菜?”我点头。她立即起身,很高兴的样子,说:“老师,您等着,我马上给您采。”
阿静拗不过我,只好同我一起采苦苦菜。不多时,我们就采了一小堆。我没有想到的是,家乡这种苦苦菜多得是,这是一种强生命力的象征罢。
我们坐在泉水边,开始边洗濯苦苦菜边吃。这种苦苦菜,吃起来味道极浓苦,微涩,但苦后又有一丝甜味。苦苦菜我只在小时候偶尔吃过,后来更很少吃了。今天吃起来,竟然觉得很好吃。
我同阿静边洗边吃边谈。我知道了阿静是一个乐观有着美好向往的女孩。只是家境太清苦了些,父亲在劳动时发生了事故去世了,母亲身体不好,兄妹又多,阿静是长女,本来应该在家帮妈支撑生活的,但她太喜欢读书……说着说着,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问:
“阿静,你中午常吃苦苦菜吗?”
阿静嘴角漾着一丝微笑,点点头:“我只要家里没有饭带,我就吃它,嘻嘻……”
我也苦涩地笑了。我吃进嘴里的苦苦菜,它们释放浓烈的苦味,我的眼里湿润了……后来的日子,我常想在经济上接济一下阿静,可她都谢绝了。但我从食堂打来一份饭,同阿静一起边吃饭边就着她采来洗好的苦苦菜,她很高兴,并接受我的半盒饭或一个馒头。阿静的脸色好起来了,学习成绩也有很大进步。可是,突然有一天,阿静辍学了。她的母亲终于躺在了病床上,她要回责任田里回到那个小村支撑那个家。
在那些同阿静一起吃苦苦菜的日子,是我人生最艰难的日子。校长没有整垮我,我坚强地生存下来了。转过年,我离开了家乡。来到遥远的城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为做为年轻企业家的生活是忙碌的、高贵的。我常常在酒醉之后想起家乡的苦苦菜,想起那个阿静。我给阿静写过信,却杳无音讯。后来终于知道她去一座海滨城市打工去了。后来又听说她从那座城市领了一位对象回过那个小山村。后来又听说,阿静终于还是嫁了家乡的一位村干部,后来又听说她过得不太幸福,无子女,身体也不好。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虽然拥有幸福的家庭,有漂亮文雅的女秘书,但我还是忘不掉阿静,忘不掉家乡的苦苦菜。
去年,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我特地去看望了阿静。阿静已不是我记忆里的阿静。她脸色黑瘦,却涂着极厚的脂粉,项上也套着金项链,手指上戴着金戒指,身上穿着西式套裙。
“阿静,你还认识我吗?”
她木讷地摇头。
“你还记得苦苦菜吗?”
“啊,苦苦菜呀,咱这地方漫山遍野都是。你是收购苦苦菜的呀,春天的苦苦菜到城里可卖好价钱呢!”
“你真的不认识他了?他就是我们这儿出去的年老师。”乡里陪我的人说。
她还是木然地笑了笑,表示歉意,但最终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我说:“你还记得上学时,常吃苦苦菜吗?”
“记得,那时是吃过苦苦菜,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我的脸红了。我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沉痛一击,堵得我呼吸困难。
我摇摇头。我沉默了。
我又看到了家乡漫山遍野的苦苦菜,摘下一棵,送到嘴里,味道苦涩之极,好苦好苦啊……但我这一生,注定忘不了家乡的苦苦菜。在我坎坷艰难时,在我纸醉金迷时,我常常想起家乡的苦苦菜。想起那个小姑娘阿静。
家乡难以忘怀的苦苦菜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