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伤痕惋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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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母亲的脚印

文/陈占敏

日子,曾经是多么艰难啊!那些饥饿的日子永远令人刻骨铭心。那时候我们家里吃饭是三个等级,我和两个妹妹吃麸子多一点的菜团,父亲吃麸子少一点的菜团,而母亲吃的菜团里只有星星点点的麸皮了,根本成不了团子,只好用铲子撮到碗里吃。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坚韧的生命力支撑着母亲,让她在那样的年月没有被浮肿病夺去生命。

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爬树,也许是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的山林里学会的吧。那个楸树叶长得肥厚起来的晚春,母亲带我到山上捋楸树叶,不管多么高的楸树,母亲都能抱着树干爬上去。我站在树下,看着母亲的脚贴着树干一步步挪上去,离地面越来越高,我为母亲担心,害怕她摔下来。

到了过午的时候,母亲的脚步变得轻快了。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她也要操持供品祭奠祖先。她把大白菜帮切成肉片一样的块状,把碗填满,表面盖上油煎的豆腐和红根菠菜,再搭上几根染成红色的粉丝,显得很丰盛很新鲜很好看。她把碗扣起来再敷上白面做成的大枣饽饽,看起来很大,其实用面很少,摆到桌子上显得很丰实很富足也很壮观。大年三十的晚上烛光辉耀,母亲把供品一样样摆上供桌。她来来回回地走动,脚步轻快动作敏捷。她的神情庄重虔诚。她在供品中做了假,但她没有一丝欺骗祖先的心理,她没有愧怍。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亡去的祖先应该与他的子孙们一起共度艰难,他们没有理由独自享用珍馐美味。

我的弟弟没有刻骨铭心的饥饿的经历,他出生在日子稍稍好过的年月里。等到他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母亲跟他去看孩子。弟弟在遥远的大西北,那块春天里有太多风沙的地方对于母亲极其陌生,可是母亲没有什么忧惧,也许她就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吧,她把照料孙子或者孙女看成了她又一次生命的抚育。临走时她甚至有一些激动和兴奋。邻居们担心她去了陌生的地方也许会住不惯,她说能住惯,她说我反正得完成任务才回来。她居然说出了“完成任务”这样带有几分文化味的和幽默的话。

过了那个年的正月初三,我送母亲和弟弟他们去青岛转乘去大西北的火车,母亲提着一个小包裹,她的脚步依然轻快,动作敏捷,上车下车,她经常会走到我们的前头。她似乎在急匆匆地奔赴一个不远的目标。在火车站的大厅里,我跟母亲告别,挥手再三,去而又回。我忍住泪嘱咐弟弟,母亲如果住不下,就送她回来。我同样嘱咐母亲,如果住不惯,就叫他们送你回来。母亲应着,向我挥手,说,回去吧。我不敢回头又一再回头,走到大门口,再一次回头,看见母亲仍然在向我摆手……我相信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都能够顽强地生存,她比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生命力都更加强韧。我只是担心母亲会想家,她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故土。母亲过了一年多以后寄回了一张照片,她抱着她的又一个孙子坐在有盆花的院子里,没有见老很安详,但是有些忧愁。后来再没有照片寄来,只有弟弟的信中反复说到母亲想家,可是她坚持要把孙子看到可以送幼儿园的时候才回家。那个寒冷的腊月,母亲回来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老家的炕上了,她把我的手一把抓住,按在她的脚前,没有说话便泪如雨下。母亲几乎没有黑发了,遥远的异乡的风沙把她的头发几乎全部打白了。

随后到来的除夕之夜,母亲仍然亲手摆布供品。母亲的脚步迟缓了,她的动作也不再敏捷。她的脚步落下去沉重却不踏实,令人担心她也许会不慎摔倒。她肯定不记得她曾经在祭奠祖先的供品中做假了,可是她应该记得,她过年时的脚步曾经多么轻快,那时她总愿意穿一件天蓝色士林布的上衣。那种布料的颜色比天蓝色还要鲜亮,带一种天蓝色中所没有的流水般的活力。

过去了万物萌生的春天,母亲让我的妹妹陪她进县城。母亲说她还缺一床褥子里,来看看县城里有没有。我一时不明白母亲的话,妹妹说母亲在为自己准备寿衣。我听了心里感到一阵恐惧,母亲却看着我微笑了,她说我自己都预备好了,做好了,省得你们到了那时候手忙脚乱的。她让我的妹妹陪着她在县城的大街上缓缓地行走,走进一个个商店,选择合适的布料。等我再一次回家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她把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铺的盖的,穿的戴的,都打点在两个包裹里,放在衣柜的下层。我没有打开衣柜看母亲为她自己准备的衣物行李,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一个可怕的结局。我在炕上发现了一块特殊的布角,很薄,带了红色的条条。我想,它也许是母亲去县城买回的褥子里吧?在寂静的下午或者晚上,母亲坐在这个她生养了六个子女的炕上,一针一线做着她远行的衣服,她没有恐惧,从容不迫,她会想起她在过年的时候,曾经有过那么轻快的脚步吗?她会想起她曾经在过年的时候,穿过那样充满了母性生命活力的天蓝色士林布衣服吗母亲没有文化,她也没有皈依某一种宗教,可是她凭着生命固有的感悟参透了生死大关。不必说她伟大,但她也的确是坚实的,完满的。如果一定要给她一个评价,她也只需要两个字就够了,她就是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