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时分(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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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买药

文/甲乙

每逢路过药店,便让我想起姥姥。

说来谁也不乐意进那地方,都知道药店里买不出桔子香蕉。不过这些年情况变了,药店不只是卖药,它也开始卖糖丸儿糖水儿,譬如各种延年益寿的营养补品之类,据说比卖药来钱。还是言归正传。

姥姥活了八十多岁,算是高寿的人。可失去姥姥,我难过至极,不仅是姥姥从小把我带大,最初的母爱,是她让我感受到的。所以她过世四年,我总想梦见她,想和她说说话,特别是说说心里的话。虽然我早已娶妻生子,成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可在潜意识里,姥姥永远是我的依靠,给我一种温暖感。梦不成,便只有怅然。大约姥姥觉得我已经长大,不再牵挂我了。

对人生大不幸,解释或许有许多种,可生离死别的哀痛,在我却只有姥姥。她临终前,我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来到她身边时,她已安然闭上了眼睛。我后悔自己来晚,哭变成了呜咽。生活把姥姥和我拆散时,我也曾这么伤心过。忽然之间,姥姥要撇下我远走异乡,这对我有如天塌地陷。但无人可怜一个孩子,扫荡一切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撕碎人性和亲情,让疯狂来代替一切。我那时太小,无法吞咽下如此巨大的苦痛,而所能诉说的,便只有眼泪。可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姥姥对此,却异乎寻常地坦然。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悲伤,她平静地面对身边的一切。这让我感觉着很不一般。

不一般的姥姥,其实和别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一头白发,一双小脚,走路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同于人的地方是姥姥老有病,有病又不去医院,她说她久病成医,她不信服妈妈那样的医生,她自己有一个挺大的药盒子。药盒子就放在枕头边儿,她每天都要打开几回,一有空她就要数她的药,吃不吃不是最要紧的,大约摸一摸、看一看病也会好。盒子里的药,丸散膏丹居多,什么是“蜜丸”,什么是“水丸”,为什么有的用蜡封,有的又用瓶装,这些常识,我在六七岁时就已经出师了。看着药盒子就叹气的是母亲。身为医生她不仅治不了姥姥的病不说,倒是姥姥常常以大夫的口吻:你给我开点儿舒肝丸,再开点儿胃舒平。母亲不敢不开,不开姥姥就会生气。药是开回来了,可姥姥未必就吃。我和姥姥在一个床上睡觉,她常偷偷对我很得意地说,她让母亲把药开回来是准备接短儿的,不然她心里头不踏实。

有的药母亲是不给姥姥开的。姥姥尽管生气,八成是理亏,也只有无奈。打我记事起,姥姥就唠叨她有浑身疼的毛病,每天都要吃一种白药片儿,吃了就不疼,很是灵验。药片拿在手里她不马上吃,先要看一看,看看上边是不是有字,然后还不放进嘴里,她要把药片先掰成两半儿,再把两半儿掰成四半儿,这才入口,才拿水送,水咽下去的时候必要把脖子那么一扬,好像不如此就影响药效。这套不变的程序,我前前后后看了二十多年。她去世的前两年,得了白内障,药片儿看不见了便全凭手指摸,有时候感觉不对,就会沉下脸,说你们可别骗我。骗姥姥的是母亲,她是爱护姥姥,不得已才那么做的。母亲说姥姥吃止痛片儿吃上瘾了,上了瘾对身体有害,特别是对胃,刺激大,要不她怎么老说胸口不舒服呢。所以,到了晚年,姥姥的眼睛坏了,母亲常常用钙片当止痛片儿来糊弄她。也怪,吃过药待会儿你问她身上还疼不疼,她笑了。但姥姥会很认真地对你说,我吃了一辈子止痛片儿,不也活了八十多?姥姥给母亲的医学理论一个彻底否定。想想,也挺有意思。

不过,对姥姥我是绝对忠实的。母亲控制姥姥吃止痛片儿,却控制不了我给姥姥买,从我七岁上学,大约姥姥吃止痛片儿就不用发愁。我上学的路上有个药店,药店名“德寿堂”,是南城一家有名的老字号。每天上学,姥姥伺候我吃完早点,便从她打算盘扣儿的斜襟大褂里掏钱,钱多是五分的硬币,有时也拿出一毛两毛,但无论钱多少,“索密痛”只买两片儿。她说两片儿就够吃一天了,多了你妈看见了又会不高兴。于是,从上学直到四年级“文革”爆发,光顾“德寿堂”,成了我每天的功课。“又给姥姥买药来啦?你不来两丸儿山楂丸?”“德寿堂”的叔叔大爷和阿姨待我极好。我放了学腿还没迈进药店的门,里边叔叔阿姨已经把两片儿“索密痛”包好了。和药店的大人混熟了,有时候下学早,叔叔阿姨便带我到大堂后面的车间里转转,有一回,一位叔叔还送了我一只用辛夷和蝉蜕做的小猴儿。车间里摊着柴火似的各种草药,药味儿刺鼻,倒也不太难闻,药工老是在忙,用簸箕和箩在筛药,把药草切成一节一节,一片一片。那个呼隆隆磨药的大磨盘,一刻不停地在转,让我感觉着天摇地动,脚下一颤一颤的。

我没想到,革命革起来会那么残酷。红卫兵勒令姥姥马上离开北京,一点儿也不能通融。那些日子我晚上睡不着觉,一闭眼,好像姥姥就会离我而去,我老感觉着姥姥这一去,就会从此再也看不到她。姥姥走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我也变得恍恍惚惚。有一晚,梦见有人来抢姥姥,我拼了命似的与对方厮打,我哭我喊,待睁开眼,发现我正躺在姥姥怀里。姥姥给我擦着眼泪,见我醒了,便捋捋满头白发,让我坐好。她端详我好一阵,才缓缓说:姥姥最疼你。记住姥姥的话,你是个大孩子了,男子汉不该动不动就哭。姥姥要是像你,早哭死过几回了……姥姥走了,没人护着你了,姥姥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要听你爸妈的话,看好弟妹……记住没有?你记住了,姥姥就放心了……姥姥走了。是我和父亲送她去的火车站,白天的时候我把我仅有的八分钱,买了三片儿“索密痛”,偷偷放进她的小包袱里,也不知她知道不知道。从那以后直到小学毕业,我再也没进过“德寿堂”。我怕看见它,见了它就让我想起姥姥。每逢路过它门口,我就把头扭开,甚至闭住气,不去闻那淡淡的药香味儿,怕闻了控制不住自己……十多年后,姥姥又回到我身边。她苍老了许多,也更显得弱小了。她还是离不开止痛片儿,还是每天要吃,母亲仍旧是着急又无奈。我已不再是跑腿儿买药的角色,以一个做孙子的孝道,我用别的方法来满足她老人家的一切要求。可是她太老了,什么好东西也吃不多了。这让我难过。

过几天就是姥姥的忌日,我要到西山墓地看看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