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朝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鸣、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岩、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鉴赏】
《梅花岭记》是全祖望的代表作。文章借抒发作者凭吊梅花岭上史可法墓时的感情,夹叙夹议,既表彰史可法的忠烈,也表彰丹徒钱烈女和史可法八弟妇的节烈。作者以《梅花岭记》为题,是取梅花“傲霜怒放,冰清玉洁,芳香不染”的象征义,赞颂史可法等民族英雄和明末爱国人民的民族气节。
明代末年,国内阶级矛盾尖锐,农民起义军声势浩大,关外满洲贵族又不时入侵,明朝统治处于内外交困之中。明朝覆亡前,史可法已在南京任兵部尚书,当农民起义军和清军相继入据北京,明朝末代皇帝崇祯自杀的消息传到南京时,以史可法为首的地主阶层打算拥立比较贤明的潞王朱常芳为帝,以马士英为首的官僚和宦党却拥立昏庸无能的福王朱由崧。由于马士英一派得到地方军阀实力派刘泽清、高杰、刘良佐、黄得功等人的支持,福王于年在南京建立南明小王朝。史可法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同马士英共为宰相,但不久就被排挤而督师扬州。
清军南下时,南明派驻防守黄河的高杰被另一总兵官许定国所杀,许定国降清。驻守武昌的左良玉顺江而下发兵攻打马士英,马士英急调江北的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部溯江防御,江北空虚。清兵趁此机会南下迫近扬州。此时马士英忙于卖官鬻爵,福王热衷于大修宫殿,腐化享乐。史可法飞章告急要求调拨粮饷,马士英却说他是为了要报功,不予理睬。史可法只好以亲军四千人凭城困守。文中所说的史可法“知势不可为”就是指的这种情况。
扬州一役,史可法及其部将、僚佐表现了壮烈的民族气节。清军曾五次劝降,均遭史可法拒绝。后来部将马鸣、汪思诚、马应魁、庄子固、乙邦才等均随史可法壮烈牺牲。清兵破扬州后,福王出走芜湖,被黄得功部将劫夺降清,马士英等逃往杭州,福王小朝廷很快就覆亡了。
文章开头,先以“江都围急”四字写形势。一个“急”字,极凝练传神:清兵如潮,狼烟四起,江都岌岌可危的情景全由此出,使人易于想见当日战事之激烈。
《梅花岭记》全文不足七百字,却融事、理、情于一文,真是非简无以至此。然其文虽简,其意实丰,若敷衍读去,只觉清晰了然,不枝不蔓;沉心细审,方见浓极之淡且有悟于为文之道。
第一部分记叙了史可法殉国前后的情况及有关的几件事。第二部分是就生与死的问题承接上文,深入议论史可法殉国流芳百代的意义,突出文章中心。最后作者又写了自己在梅花岭的感受,进一步表达了对史可法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