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上路了。
蔡先生是有文化的人,蔡先生从没上过当,这一次,却是永远。
蔡先生临走前,给娘梳头。蔡先生是个孝子,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给娘梳梳头。可这一次,梳着梳着,那梳子掉在地上了。娘看了看他,娘的眼睛说:你心里有事。蔡先生把梳子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说:“娘,没事。”此后,蔡生生就被人叫走了。
走时,蔡先生也有些疑惑,问:“呼书记找我谈什么?”
范骡子说:“那些机器设备,有人要买,出价七千万。给你明说吧,县里想扣下来两千万。所以,呼书记想找你谈谈。”
蔡先生想了想,说:“这事,王华欣书记知道么?”
范骡子看了看蔡先生,只眨了一下眼。
蔡先生领会了他的意思,就说:“那我给王书记通个电话。”
这时,范骡子说:“老蔡,这样就不好了。你要这样,我就很难做人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蔡先生想,范骡子原是王华欣的人,现在又跟了呼国庆,要是当他的面打这个电话,骡子的确是有些难堪。也许,他跟王书记私下里还有接触?人这东西,很难说呀!于是,他决定跟呼国庆谈了之后再说。经过这一次,他也不想再“假”了,他也想“真”哪!要是那些设备能卖七千万,就是县里硬扣下来两千万,他不还落五千万么?这就够他干些正当生意了。到时候,看你们谁还来查?!这么一想,蔡先生的心就动了,说:“那就见见吧。”
上车的时候,蔡先生又留意了那车的牌号,那果然是县委的“一号车”,蔡先生就不再怀疑了。上了车,范骡子笑着说:“老蔡,咱们可是老伙计呀!有哪些对不住的地方,你多包涵。”蔡先生冷冷地说:“不伙计你还不下手哪。”范骡子说:“这个事,一言难尽哪!”往下,蔡先生再不吭了。
车快到县城的时候,蔡先生包里的手机响了。蔡先生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对着“噢”了一声,听出电话里是八哥的声音。八哥告诉他,省调查组就要到颍平了。他自然不想让范骡子听到些什么,就淡淡地说:“知道了。”话刚一说完,就赶紧收线了。不料,十五分钟之后,蔡先生已坐在了另一辆车上,手上戴着一副手铐!
换车时,蔡先生笑了。蔡先生对范骡子说:“人家说,平原上的人,说假话不眨眼。可你眨眼了。”
范骡子也笑了,范骡子说:“一个鸟样!”
眼前又是茫茫、漫漫的平原。说是秋了,可秋后加一伏,天还是很热的。警车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过了一个镇又一个镇,过了一个乡又一个乡,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是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蔡先生知道他上当了。可蔡先生心里并不是十分焦急。他心里有数,他们不敢“怎么样”他。于是,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组一组的数字。那些数字都是有出处的,那些数字后边都有一串一串的“0”,这就是他多年来喂下的“窝”。一旦他真的出了事,那些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假如那些人把他撇下不管,那么,他们的下场也是很惨的!尤其是王华欣,他从他这里拿去了多少带“0”的东西,那账要一笔一笔算起来,就是一个吓人的数字。他能不管么?他敢不管么?况且,王又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他与市委书记李相义的关系,蔡先生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能量大着呢,他不会不管。再说了,他还埋有一支“奇兵”,那就是八哥。八哥刚才说是省调查组就要到了。那么,往下的事,只怕省里就要插手了。只要省里一把案子接过去,县里就管不了了,到了那时候,他就是弯店的大功臣!他甚至想到,回村时,只怕会有成百上千的群众到村口去迎他,那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所以,到目前为止,蔡先生还是很乐观的。
傍晚时分,车速慢下来了。周围开始有了喧闹的人声,那显然是城镇了。尔后车七拐八拐的,到了一个地方,只听见铁门“吱”的一声,开了,警车就这样开进了一个院子。接着,人们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就在一花眼之间,蔡先生明白了,这里是东平县的一个看守所。他们把他弄到东平来了。东平、西平,都是颍平临近的县份。那么,他们把他弄到东平干什么?蔡先生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这么说,他们主要是想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也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哇!于是,蔡先生就很平和地跟他们进了一道道铁门,来到了一个小屋子里,先是搜了他的身,尔后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看来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警察坐在了他前边的桌后,开始询问了。这两个人都是从颍平来的,蔡先生跟他们是挂面熟悉,但并不认得。其中一个高个,看了他一眼,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蔡先生说:“不知道。”
那人就说:“那我告诉你,这里是监狱。”
蔡先生“噢”了一声,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接着,那人就问:“姓名?”
蔡先生说:“姓蔡。”
那人说:“问你姓名!”
蔡先生很大气地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蔡花枝。”
那人笑了,说:“你怎么起了个女人的名字?”
蔡先生绵绵地说:“我是个残疾人……”
那人说:“好啦,好啦。年龄?”
蔡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忘了。”
那人说:“好好想想。”
蔡先生说:“究竟哪一年生的,我娘也忘了。”
那人用商量的语气说:“那就先不填吧?”
蔡先生说:“随便。”
那人说:“住址?”
蔡先生说:“颍平县弯店村人。”
那人说:“职务?”
蔡先生咳嗽了一声,正色说:“村长。”
那人说:“犯罪事实?”
蔡先生说:“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说书记要找我谈话,我就来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犯罪?”
那人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蔡先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那人说:“你们那个村是干什么的?”
蔡先生想了想,说:“种地的。”
那人说:“除了种地,还干些啥?”
蔡先生又想了想,说:“卖烟。”
那人说:“卖的什么烟?真烟假烟?”
蔡先生说:“烟都是地里种的,还有真假么?”
往下,再问,蔡先生就不吭了。那人就说:“那你好好想想吧。”
就这样,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就把他带下去了。
以后,就再没有人问过他了。蔡先生在东平一关关了三天,在这三天里,蔡先生可以说是度日如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觉得,要是万一跟外边联系不上,那又该如何呢?于是,他把脑海里存的数字又重新滤了一遍,心里想,我就再等两天,要是再没人跟他联系,那他就不客气了!
然而,到第三天下午,突然有一个看守来到了关他的“号”前,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姓蔡?”蔡先生赶忙说:“是。”那人面无表情地说:“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了。”说着,就把一包花生米递到了他的手里。接过那袋花生米,蔡先生差一点掉下泪来,心里想,到底还是找到他了!就是这袋花生米给蔡先生点燃了希望。他闲来爱嗑花生米,这个特点,在干部群里只有王华欣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才能把花生米送到他的手里。那就是说,他们还记挂着他呢!
为这包花生米,蔡先生感动得掉泪了。人到难处想亲人哪。在这种时候,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包花生米,蔡先生能不感动么?他想起他小的时候,娘时常给他破的一个谜:黄房子,红帐子,里头卧个白胖子。他就猜呀猜呀,老也猜不着。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娘又让他猜,他还是没有猜着,娘就偷偷地剥了一个花生米塞到了他的嘴里,真香啊!
不料,没等他把花生米吃完,一辆警车就把他拉走了。此后,每隔三天就换一个地方。这样一来,不停地换来换去的,蔡先生就晕菜了。开始他还知道是从东平把他拉到了西平,尔后就弄不清楚是什么地方了。出了车门就进监门,出了监门就上车门,那些看守所的情形也都大差不差,墙上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样,管教的脸也都是板着的,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离开平原哪。不过,有一点,蔡先生还是放心的。就这么频繁地换地方,蔡先生要吃的花生米却从来没有断过,每隔三天,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准有人会送来一包花生米!想想,蔡先生不由地就笑了。他心里说,这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么?
半月后,蔡先生吃着吃着,竟然在花生米里吃出了一个小纸蛋!他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个纸蛋一看,只见上边印着两条小字: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抗拒从严,顶多半年。
看了,蔡先生忍不住又笑了,他哈哈大笑!
可是,蔡先生绝没有想到,他的大限时刻就快要到了。
走时,他吃了最后一粒花生米,不过,那粒“花生米”却是铅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