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电话打到颍平,说省里要来调查组。范骡子先先就慌了,他就赶快给呼国庆拨了个电话。
呼国庆接了电话后,沉吟片刻,说:“你马上过来。”
呼国庆是何等人物,放下电话后,他就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姓蔡的在外边活动的结果!这个假烟案一旦交上去,那么,过不多久,肯定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加上王华欣在后边给他们出谋划策,任其发展下去,那就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省里一旦插手,只怕连那些处理假烟的钱也要上交。搞来搞去,七跑八跑的,说不定又会回到姓蔡的手里。县里动了这么大劲,其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这边呢,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到时候,教师的工资怎么办?那不等于他吹牛皮,自己打自己的脸么?!况且,就在这段时间里,告状信满天飞!县城里已经谣言四起了。有人竟然说他呼国庆曾偷偷地去弯店索要贿赂,因为口张得太大,人家没有答应,所以才去查人家的。有人甚至说,这是狗咬狗一嘴毛!
呼国庆心想,看来,事态很严重啊!
于是,就在范骡子赶到时,县公安局的杨局长也被他召来了。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后,呼国庆劈头就对范骡子说:“你把弯店假烟案的情况给杨局长汇报一下。”范骡子也不知道呼国庆要干什么,就一五一十地把弯店制假、贩假的情况给杨局长讲了一遍。接着,呼国庆很严肃地指示说:“杨局长,这是一个上亿元大案。上边非常重视。制假贩假,证据确凿,影响极坏。最近,听说那姓蔡的四下跑,到处活动,你先把那姓蔡的给我扣起来!”
不料,杨局长却说:“呼书记,这件事,看来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由公安出面,怕不大合适吧?”
呼国庆沉着脸,久久不说一句话。他心里清楚,这个杨局长也是王华欣提起来的干部,对弯店的情况大概也知道一些,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于是,呼国庆背过身去,轻声说:“老范,你先出去一下。”范骡子很知趣地退出去了。紧接着,呼国庆背着两手,在屋子里一趟一趟地来回走动。他走到哪里,杨局长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可呼国庆根本就不看他,只是不停地走……过了一会儿,一直等他把声势造足了,才突然转过身来,单刀直入,对杨局长说:“老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听县委的?还是听王华欣的?!”
这句话问得太猛,太直接!顿时,杨局长头上冒汗了。他头上冒出了一豆一豆的汗珠,那汗珠云集在他的脑门上,像豆花一样,一片一片地盛开着……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说:“我听县委的。”
呼国庆说:“那好。你马上把人给我扣起来。三天换一个地方,不允许任何人接触他!”
杨局长迟疑了一下,说:“扣人我执行。可我只有十五天的权限。超过十五天,就得报检察院了……”
呼国庆手一摆,说:“技术问题由你处理。今天务必把人给我抓回来!”
杨局长不由地两脚一并,说:“是。”
等杨局长一走,呼国庆又把范骡子叫了回来,吩咐说:“等省调查组的人到了以后,你的任务就是陪他们吃好、住好、玩好。记住,关键是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了解任何情况。”
范骡子说:“这个你放心。可他们要是死追不放哪?”
呼国庆很干脆地说:“你就往我这儿推。”
中午的时候,呼国庆仍不放心,又给县公安局的杨局长挂了一个电话。杨局长在电话里说,他正在调动警力。因为弯店是个大村,怕人手少了会出现意外情况。呼国庆一听,眉头皱起来了,马上对着电话说,立即取消这次行动!杨局长急了,说怎么了?呼书记,你是信不过我?!呼国庆解释说,不是不相信你。你讲的有道理。我也怕出现意外情况,万一被群众围住怎么办?这样吧,你马上带两个人到我这里来,就地待命。
放下电话后,呼国庆沉思片刻,又给范骡子挂了一个电话,叫他立即过来。于是,范骡子撂下饭碗,又“橐橐”赶来了。呼国庆匆匆地对范骡子说:“你现在就坐我的车,到弯店去一趟。你一个人去,把那姓蔡的给我请来,就说我要找他谈话。”
范骡子说:“他要不来呢?”
呼国庆说:“你一定要把他弄来。你就说,请他来,是要跟他谈拍卖机器设备的事。他会来的。”
范骡子走后,呼国庆仍有些心神不宁。他当然知道那姓蔡的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制假贩假这么多年,已成了气候了。那“亿元村”也不是凭白喊出来的。他钱来得容易,撒得就开。再说,这姓蔡的又是有名的大方人,既然如此,谁知道他到底贿赂了多少上层人士?!除了王华欣,他背后还有没有更厉害的人物?这是不能不防的。如果他得到消息,人一跑,那事就难说了。他觉得这事既然办了,就必须想得更周全些,得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行……
呼国庆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又给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挂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三声之后,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哪一位?”呼国庆赶忙说:“是冯老师么?我是国庆哇。”立时,电话里的声音变了,冯云山十分热情地对着话筒说:“噢,是国庆啊。国庆,听说你当‘老一’了?祝贺你呀!你这个国庆,也不请我去你们那里玩玩?”呼国庆说:“冯老师,我这次就是邀请你的。我正式邀请你到颍平来……不,不是客气,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听我说,我们这里最近来了一个神人。是,确有其事……我已经试过了,人家是带功按摩。人家给国家领导人都按过。对,对,放音乐。按头时放的是‘二泉映月’,按身子时放的是‘百鸟朝凤’,绝了!你不是腰不太好么?来这里住上一段,洗洗桑拿,让他给你好好按按,一切由我安排……”冯云山高兴地说:“此话当真?”呼国庆就说:“我马上派车去省里接你。”冯云山对着电话说:“那倒不用了,我带车去吧。”呼国庆又一次叮嘱说:“那好,你可一定来呀!”
放下电话,呼国庆又叫来了秘书,让他赶快去准备两份材料,一份要详,是准备让省报公开发表的;另一份要简,是要让冯总编带回去,作为‘内参’往上边送的。题目一定要打眼,内容就是弯店村假烟案……秘书听了,自然不敢怠慢,就急匆匆地准备材料去了。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钟,那电话才骤然响了!
当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有一刻,呼国庆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电话。他想,万一人跑了呢?
这时,时间已不允许他多想了。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快步走上前去,抓话筒时,就像攥了个火炭似的!他对着话筒大声说:“我是呼国庆。”此刻,只听话筒里说:“呼书记,客人请到了。”呼国庆暗暗地骂了一句,尔后说:“人呢?”范骡子在电话里汇报说:“已经到县城了。你不是要跟他谈话么?”呼国庆说:“你马上把他交给杨局长,交给杨局长之后,你就不要管了。”
于是,这位名为蔡花枝的蔡先生,半个小时之后,就糊糊涂涂地被送到邻县一个看守所里去了。他刚刚被带走,不到一刻钟,省调查组一行五人到了颍平县。领头的自然是那位烟草局的梅局长。
当天晚上,呼国庆又亲自摆酒为梅局长一行接风。在县委招待所0号厅里,摆了一桌极为丰盛的酒席:酒上的是“茅台”,烟上的是“大中华”(真的)!主菜是从南方空运来的“大龙虾”……在一旁作陪的范骡子特意给梅局长介绍说:“在我们颍平,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这里没有1号厅,1号不好听不是?在咱颍平,0号就是1号,意为圆圆满满,是‘老一’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客,一般进不了0号……”
呼国庆打断他说:“你给省里领导讲这些干什么?领导们啥没吃过?主要是要配合好领导的工作。”范骡子忙又说:“那是。我罗嗦几句,是想说明县委的重视……”呼国庆端起酒说:“省里领导亲临颍平指导工作,县委能不重视么?不要再说了,梅局长,我敬你三杯!”一时杯来盏去,风卷残云,县烟草局的头头们轮番上来敬酒,他们也都不说什么,只剩下一个字:“喝!”待酒过三巡,呼国庆站起来说:“梅局长,失陪了。我那边还有个会。”梅局长初来乍到,已喝得迷迷糊糊,就说:“你忙,你忙。”呼国庆却转回头又对范骡子指示说:“老范,我就要求你一条,对省调查组的工作,要人给人,要车给车,全力配合!”梅局长站起身来,一语双关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呼国庆出了0号厅,七转八拐又到了楼上的另一个雅间。那雅间的门上标的是2号厅。推开门,只见又是一桌丰盛的酒席:酒上的仍是“茅台”,烟上的也是“大中华”(真的!),主菜自然也是飞机空运来的“大龙虾”……客人是刚到不久的省报副总编冯云山,在一旁作陪的是县委宣传部的徐部长等人。进了门,呼国庆三步两步抢上前去,跟冯云山握手:“冯老师,实在对不起。有个会,晚来了一步。”冯云山笑着说:“不晚,不晚,我也是刚到。”待呼国庆坐下后,在一旁作陪的徐部长也赶忙介绍说:“冯老师,在我们颍平,这算是最高规格的接待了。咱这里没有1号厅,1号不好听不是?在咱颍平,2号其实就是1号,是‘老一’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宾,一般进不了2号……”
呼国庆又批评道:“你说这些干什么?冯老师是省报总编,啥没见过?啥没吃过?在冯老师眼里,这算什么?咱颍平小地方,要啥没啥。要不是我亲自打电话,你能把冯老师请来么?”徐部长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冯云山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太丰盛了,太丰盛了。像这样有龙虾的酒席,在省城,一桌也是要上千元的。谢谢,谢谢。”呼国庆说:“咱闲话少说,倒酒倒酒,冯老师轻易不来,我得跟他好好喝两杯!”冯云山马上说:“酒是不行,我高血压,肝儿也不好,医生不让多喝。”接着,他又暗示说,“那‘神人’倒是可以见一见。”呼国庆说:“那没问题。先吃饭,今晚上我就陪你去!”听了这话,冯云山高兴了,说:“国庆,有见报的任务没有?要有,我回去就发!”呼国庆就随口说:“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第二天,梅局长一觉醒来,头仍是晕晕的,看看表,已近十一点了,却不见县里有人来。梅局长的脸当下就沉下来了。一直等到十一点半,范骡子才匆匆赶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梅局长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范骡子说:“梅局长,实在是对不起。昨晚上,局里出了车祸,伤了好几个人……”一听他这么说,梅局长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了,说:“我们来这里是工作的。你要有事,可以让别的同志来嘛。”范骡子说:“基层这些人,都没见过啥世面,我是怕他们照顾不周……”梅局长说:“那好,下午就开式工作!”范骡子抬手看了看表,说:“先吃饭,先吃饭。”就这么,三说两说,就又把这一行人领到餐厅里去了。这一次,范骡子还特意叫来了一个“酒篓”。在平原,可以说各县都有这样的“酒篓”。“酒篓”是专门来陪客的,只要“酒篓”一上桌,那是一定要喝倒人的。
不料,等菜上齐之后,梅局长突然一变脸,很严肃地说:“从今天起,酒是一滴都不喝了。”范骡子讪讪地站了起来,陪着小心说:“梅局长,你是上级领导,到咱颍平,要是酒一滴不喝,我也没法给县委交待。这样吧,入乡随俗,不能多喝,就少喝点。”这时,“酒篓”就站起来了。“酒篓”说:“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到咱颍平小县,那是上上的贵宾!是八抬大轿都请不到的。酒你可以不喝,我的‘段子’你不能不听。我现在给你讲三个‘荤段子’,讲了之后,如果有一个人不笑,我把这桌上的酒全部喝光,喝光后我站起就走,决不再为难领导!这行不行?咋也是到咱颍平来了,礼数还是要讲的。对不对?”范骡子在旁边一唱一和地说:“好,好。你说吧。可有一样,要是领导不笑,你咋办吧?!”“酒篓”说:“我不是说过了么,要是领导不笑,我头朝下从这间屋子里‘咕噜’出去!”于是,“酒篓”就开始讲他的“段子”了。
讲了第一个,梅局长仍是紧绷着脸,没笑;讲第二个的时候,“酒篓”刚说了一半,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口茶水从梅局长嘴里斜翅着喷了出来,立时就是前仰后合,满桌大笑……再往下,就由不得客人了,“酒篓”的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先是敬酒,二是劝酒,三是跪酒(那是在客人面前双膝跪倒,双手捧着一杯酒,高高举起,顶在头上,可以说是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你还能不喝吗?!)……就这样,三瓶酒下来,已是一片狼藉!
等梅局长再次醒来,已是华灯初上了。他看了看带来的四个人,有三个还在床上躺着,吐得是一塌糊涂!梅局长气呼呼地说:“这酒是坚决不能再喝了!”谁知,晚饭并没再让他们到餐厅去吃,却让小服务员一一送到房间里来了。想得倒是挺周到:一人一碗醒酒汤,一碗败火的绿豆粥,一碟炸好的小馒头,四样爽口的小菜,还有水果之类,都是他们心里想吃的。于是,也就不好再埋怨什么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范骡子带着一辆面包车赶到了招待所,又把他们一一请上了车。待车子开出县城时,梅局长突然觉得不对劲,就质问范骡子说:“停车!这是到哪里去呀?”这时,范骡子赶忙解释说:“梅局长,这是先拉你们到弯店去实地考察一下,弯店就是那个有名的造假亿元村……另外,本地也有一些古迹,想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也顺路看一看。”梅局长脸一沉说:“老范,你是不是想封锁我们呢?!”范骡子很委屈地说:“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我就是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封锁你呀!”一时,场面就显得非常尴尬,几个人都望着梅局长,谁也不敢吭了。
这时,同来的一个女士说话了,这女的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她爱人是省委组织部的,大约是有些依仗,她用手绢拍了梅局长一下,娇气气地说:“梅局长,你不要动不动就板脸嘛。人家也是一片好意……”经这女的从中一说,气氛才又慢慢地缓过来。梅局长的脸色温和多了,就说:“老范,你不要计较,我也是为了工作嘛。”范骡子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我是生怕接待不好,完不成县委交给我的任务。”那女的就说:“梅局长,就按人家老范的安排,去弯店吧。反正早晚要去的。”梅局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于是,这辆面包车就顺着平原上的大道一路开下去。路上,这里一个景点,那里一个景点,这里一个典故,那里一个典故,车也就开开停停,范骡子还把照相机带来了,就这里照上一张,那里拍上一景……待车到弯店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天黑,梅局长的脸更黑!在车上,面对前边的一片灯火,范骡子就那么伸手一指,说:“前边就是弯店。你们还看不看了?”到了这会儿,一天玩下来,已是十二分的疲乏了,看梅局长一声不吭,众人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就这样,一拖拖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呼国庆才亲自出面了。这时,省报已登出了颍平县打假的长篇通讯,题目就叫做《平原第一案》。招待所天天都送报纸,想必梅局长已经看过了。所以,当着梅局长的面,呼国庆就对范骡子说:“情况给梅局长汇报了么?”范骡子说:“还没顾上汇报呢。”呼国庆就很严厉地批评说:“你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汇报?太不像话了!现在就给我汇报!”范骡子嚅嚅地勾下头去,也不解释。于是,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分宾主坐下,在县委书记呼国庆的主持下,范骡子给省调查组念了一叠子准备好的材料……待他念完后,呼国庆郑重其事地问:“材料就这些么?”范骡子说:“就这些。”呼国庆就说:“那好,现在请梅局长作指示。”说完,他率先从提来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一支笔,作好记录的准备,很认真地望着梅局长。
梅局长冷冷一笑,说:“报纸都登出来了,我还能指示什么?既然这样,就办移交吧。把查办的一切统统移交给调查组,尔后我们再重新复查。”
这时,呼国庆说:“按说,上级派来了调查组,作为下一级,是应、该无条件执行的。可现在材料可以移交,这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扣押的那些东西,就无法移交了。”
梅局长质问说:“为什么?”
呼国庆说:“梅局长,不是我不想交。主要是这个案子目前已进入了司法程序。对蔡花枝,公安局已经立案侦察,检察院也已正式办了批捕手续。也就是说,行政上已经无权干预了。”
梅局长怔了一下,顿时脸红得像鸡血!尔后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他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跟他来的一干人也都鱼贯而出……走出门后,梅局长咬着牙暗暗地说:看来,我是败在那一张张笑脸上了!
当天,梅局长就带着人赶回省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