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说变就变。
谁能想得到呢?头天还是东南风,花花眼儿就成了西北风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市委组织部长坐着一辆“奥迪”匆匆赶到了县城。部长并没在县城过多的停留,他只是把县委常委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了市委的决定:任命呼国庆为颖平县县委书记。同时,免去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这个决定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王华欣打懵了!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直抖着,几次想端茶杯都没端起来……最后,他终于端起了茶杯,“啪”一下摔在了地上,说:“这是干什么?突然袭击么?!我不走!”
这个决定确实太突然了。组织部长料定王华欣会有意见,就很严肃地说:“老王哇,有意见可以提嘛,还是要服从组织决定。你跟我走吧,李书记要找你谈话。”
王华欣气呼呼地说:“我不去。”
于是,部长站起身来,走到王华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缓声说:“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就这样,在组织部长的一再劝说下,王华欣才勉强跟他同车走了。
散会以后,王华欣前脚刚走,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把那辆“一号车”派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呼国庆说:“呼书记,你坐这辆车吧?”
呼国庆微微笑了笑,说:“噢,一号车?”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说:“一号车,一号车。”
呼国庆说:“这样不好吧?”
办公室主任忙说:“这也是为了工作……”
呼国庆淡淡地说:“开回去吧,我不坐。”说完,径直朝他那辆车走去了。
办公室主任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味来……
任命下达之后,在颍平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普遍认为,是范骡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过火,以至于招致了上级的不满。也有的说,是王华欣指使范骡子告呼国庆的,让上边查出来了……知道一些内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国庆当上县委书记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开车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觉得应该再去见见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插手,事情是不会发生逆转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却没有见到呼伯。
是呼伯不见他。
村秘书徐根宝对他说:“呼伯说了,他不再见你了,让你好好工作。”
呼国庆知道老头的脾气,他是说不见就不见。于是,他问徐根宝说:“根宝啊,你给我透点信儿行不行?”
根宝嘴很严,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说。”
呼国庆说:“你多少透一点,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根宝想了想说:“按说,我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这么说吧,从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一直到办公室的打字员,九个环节全拿下来了。这其中还不包括给省城大学捐助那五十万。那五十万你不用操心,因为其中有一个条款,是省城大学每年要为呼家堡培养五名大学生。呼伯说,光一年保送五个学生,十年就是五十个,这就值了……你想吧。”
呼国庆心里一沉,又问:“呼伯留下什么话没有?”
根宝说:“有。两个字:复婚。呼伯说,还是复婚吧。”
这两个字,几乎把他给打垮了!呼国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根宝哇,好兄弟,无论如何,你让我再见见呼伯,让我直接给他老人家说……”
根宝很无奈地说:“你是县太爷,你想,我能拦你么?是呼伯再三叮嘱,他不见你了。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见你。呼伯还特意说,让你自己拿主意!这话,够重了吧?”
呼国庆不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离开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开着车上了环城公路的,他把车开到了一百二十迈!只听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他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是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我不能复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决不复婚!小谢是我最爱的女人,她给我了一切,我决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上天有眼,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女人,一个精灵般的女人,我怎么能抛弃她呢?拍拍你的良心吧……另一半却说: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如果不作这个官,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是权力让你结识了她,如果你仅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会认识她么?你要想清楚,丢掉了权力,你也就丢掉了她。在权力的磁场里,你充其量只是一个环节呀,假如脱离了权力机器,你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废物!爱情?爱情又是什么?那是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作铺垫的,你懂么……
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秋已谢了,大地舒伸着漫向久远的沉默。经过了一年的供奉,土地显得很乏,很无力,那漫无边际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语言。它说,我累了,人会累,我也会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这么多,我还将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这块土地上,活就是一种承受。
呼国庆几乎要崩溃了。他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一次次把车开到了市里,尔后又倒回来;有一次竟开到了小谢的宿舍楼门外,如是者三……
三天后,王华欣悄悄地回到了颍平。走已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市委书记李相义再三安抚他,甚至默许他担任下一任的副市长,可他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当他前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由于心中那口恶气实在是难以下咽,他就挺着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国庆。见到呼国庆的时候,呼国庆表现得非常热情,一边让座、一边吩咐秘书倒茶,还一口一个老书记地叫他。王华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书,说:“你出去一下。”秘书走出去后,他看了呼国庆一眼,说:“呼县长,噢,呼书记,有句话我想问问你。”呼国庆说:“老领导,你说吧。有哪些不周的地方,我一定改进。”王华欣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样让市委改变决定的?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级组织为你出尔反尔?!”呼国庆笑了。呼国庆说:“老班长,你究竟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王华欣说:“真话。”呼国庆说:“好,那我告诉你:不知道。”王华欣说:“真不知道?”呼国庆说:“我真不知道。”王华欣说:“好,到底是年轻有为,干的漂亮!”接着,王华欣又说:“那么,我告诉你,作为刚刚到任的市信访局局长,假如颍平有人来投诉,我还是会受理的。”呼国庆笑着说:“那好哇,有老领导坐阵信访,那对我们就是最大的支持!”
王华欣走后,呼国庆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疼,像针扎一样……
傍晚时分,呼国庆独自一人开着车,突然到吴广文的娘家去了。
进门时,他见屋子里几乎站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吴家的亲戚,有的还是县里的干部,显然,他们是正在商量着什么……见进来的竟然是他,人们一时全都愣了,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着他,谁也不说话。
呼国庆打了声招呼说:“都在呢……”说着,径直走进了堂屋,当他看见吴广文时,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广文,跟我回去吧。”
当呼国庆说了这句话后,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人们就像是傻了一样!
吴广文的爹咳嗽了一声,可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他们正在教吴广文如何写告状信呢。
呼国庆当着众人的面,又说:“唉,我想过了,不管谁对谁错,孩子没有错。为孩子考虑,回去吧。”
这时,丹丹突然扑到了呼国庆的怀里,“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呼国庆叹了口气,拍拍她说:“别哭了。不要哭了。拉上你妈,咱走吧。”
就这么一句话,就像是鬼使神差一样,吴广文慢慢地站起身来,没有再吐一个字,竟然跟着他走了……
一屋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呼国庆把人领走了。广文娘追到门口,张口结舌地叫道:“他、他、他……”一直到他们走后,广文娘才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流着满脸喜泪说:“老天哪,他姑爷到底是回心转意了!”
又过了两天,范骡子被人秘密地叫到了县城的一家宾馆里。去叫他的人告诉他说,是上边有人要见他。然而,当他跨进218豪华套间房门时,却见一个人背对着房门在窗前站着。那人听到动静,仍未转过身来,只说:“是汉章同志么,坐吧。”
范骡子没有坐,他听出来了,那人是呼国庆。竟是呼国庆把他叫到这里来的……
这时,呼国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坐下,咱俩交交心。”
范骡子不坐,范骡子就在那儿站着,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滋味是很难形容的。他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满脸都是遭过羞辱的血红!
呼国庆缓声说:“老范,凭心而论,那件事,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也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到我那里去,给我塞一万块钱,我真是不敢收哇。掏心窝子说,我假如说收了你的钱,又给你办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了?就是办成了,我又成了什么了?人们会怎么说我?噢,给你送钱就办,不送钱就不办?当时,我是有点懵啊。我也不说我多高尚,我主要是怕,是心里害怕。客观上说,当时呢,我认为你是王的人。假如王真心想给你办,就不会让你去找我,他是一把手啊。你也知道,那时候,无论什么事,都得他点头才行。这件事,在处理的时候,坦白地说,我是有私心的,我担心这是王耍的手腕。王要办,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让你找我,我不能不防哇。当然,我当时脑子里乱,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既然是王的人,就让王把事处理掉算了。我也想得简单了,我以为,王会在私下里把钱退给你,顶多骂你两句,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转手就交给了纪委的‘二炮’……”
范骡子不吭,他一声也不吭。他心里在流泪,淌血,可他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件事,要论得失,你失的最多,脸丢尽了,成了一个买官鬻爵者。其次是我,我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成了个阴谋者,小人。这就是咱俩人的下场。而人家,脱得很净啊!事出来之后,当我听说,你还借了债时,我心里很难过……人,都有个三昏三迷的时候哇!”
范骡子满脸都是泪水,泣不成声……他心里说,人咋走到这一步呢!
呼国庆又说:“老范,今天我把你请来,就是要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骂,就骂吧。可有一条,我得告诉你,你的的确确是给人家当枪使了……你要有脑子的话,不用我多说。”
范骡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哭,想骂,想喊,可他的头却慢慢勾下了……
最后,呼国庆脸色一变,严肃起来了。他说:“关于个人恩怨,今天就说到这里。下边,我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正式地跟你谈工作。你坐下吧……”
范骡子仍在那儿立着……
呼国庆沉声说:“坐下!”
范骡子一屁股墩在沙发上了……
呼国庆说:“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反复考虑了。你也知道,咱县是烟叶财政,基本上是靠烟叶吃饭的。烟叶收不上来,工资都成问题。所以,我决定让你到烟草公司去,统管全县的烟叶收购,你要把全县三十八个乡的烟站给我管好……”
久久,范骡子终于抬头,喃喃地叫道:“呼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