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鼓声悠悠地传来,就好像在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渐函、渐函……
淇山城驿馆最好的房间里,被侍女们精心铺就刻意薰香的床帐内,小函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鼓声,又响起来了。
小函的全名,叫做渐函。
其实渐函原本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渐函”听上去根本就不像女孩子,不能给人任何一点温香软玉的联想。于是渐函小时候就偷偷给自己取名,什么玉莲啊,楚楚啊,秀蓉啊,都是她心目中最美的女孩的名字,还让奴婢们私下这么称呼。结果后来被她的母亲西皇崇梓发现,只对渐函说了一句话,任性的小公主从此再不敢擅自给自己取名。
西皇说的那句话是:“如果你愿意做凡人,就可以叫那些凡人的名字。”
这句话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因为即使尚在稚龄,渐函也知道神人和凡人那天渊般的区别。这种区别,是从记事开始母亲就铭刻在她骨子里的骄傲,也是每一个神人骨子里的骄傲。
好在再不喜欢的名字,也终于有适应的一天。何况渐函后来发现,母亲的名字“崇梓”其实比自己的更糟糕,那谐音不就是“虫子”吗……不过敢把这个当玩笑讲出来的,恐怕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个人。
昆仑山的西王母司天之厉,早在千年前天帝亲政时期就掌管刑罚和瘟疫,因此她后来创建的昆仑国虽然一直是女帝主政,并且分裂为西昆仑和东昆仑,但包括以正统自居的轩辕国在内,天下各国无一敢小觑。
现任西皇崇梓,无疑继承了祖先西王母的一切特质,睿智、沉着、精力充沛,当然,也有无可争辩的独断专行,甚至不近人情。她就像是玉山上晶莹剔透的刚玉,冰冷而坚硬,却是镶嵌在王座上最耀眼的存在。
没有人可以挑战西皇的权威,哪怕以暴君著称的轩辕帝,也要对她保持极大的礼貌与尊重。
不过渐函倒不是很害怕她的母亲。经过十多年的摸索,聪慧的小姑娘发现只要不触及母亲的底线,她还是可以在皇宫中扮演一个倍极荣宠的小公主的。
至于这个底线究竟是什么,渐函无法用一句话来概括,却可以举出不少例子来,比如不能腹诽母亲对自己不够亲密,不能幻想去昆仑山探望在那里采药炼丹的父君,也不能好奇母亲每天在玄圃堂里修炼何种法术。
乍看起来,这些底线并不难遵守,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西昆仑女皇的要求有多么严苛——对于一个天性活泼的小姑娘而言,她可以像小大人一般管住自己的嘴巴、眼睛和手脚,可要管住自己的心“不腹诽”、“不幻想”和“不好奇”,不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是绝对做不到的。
而心如止水,正是修炼读心术的基本要求。
西皇崇梓具有高超的读心术。在她面前,任何掩饰都会像花园角落里的小石头,轻而易举被她掀开,让隐藏在石块下的虫子们无所遁形。如果有人胆敢用读心术窥探她的心思,必定会遭受强大的反噬。
所以渐函只好努力让自己的小石头下面没有虫子,不但没有虫子,连花草啊泥土啊都干干净净一点不存。
作为西皇崇梓唯一的女儿,西昆仑的皇位,必须也必定由她来继承,那么修炼读心术和其他法术,也成了渐函无法逃避的责任。
当今天下,无论成鼎足之势的轩辕、神农和东西昆仑,还是由无数小国联合并称的百濮,一切秩序都是靠神力来维持,而各国的主政者,也势必要站在神力的巅峰。
她不能让母亲失望。
可惜,尽管渐函在母亲的督促下刻意保持空灵,天生的活泼好动甚至刁钻古怪却像石头上的花纹一样无法抹去。于是在经过多年的修炼之后,读心术渐成的渐函发觉自己可以同时化为两个人存在,一个依然是活泼好动甚至刁钻古怪的少女,另一个却像块冷情冷心的石头,超脱甚至轻蔑地注视着周边的一切。
就仿佛,有两个渐函并存在一起,一外一内,一动一静,一浅薄一深沉,一世故一孤僻,奇异而又和谐。
或许除了西皇崇梓,没有人看得穿渐函的内心。当别人自以为是地品评着西昆仑皇太公主的幼稚时,这个早熟的十三岁少女在内心里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观察和评价着别人,而别人却毫无所觉。
就像聪明人乐于装傻,猎虎的人喜欢扮成猪。
因此当绍原自以为在配合娇宠的小公主玩游戏时,渐函却已经看出了他尴尬的身份和深抑的屈辱;当泊钧本能地拒绝她的邀请时,渐函早已发现这个俊美非凡的少年身体里藏着某种秘密,否则她的触碰绝不会激发他内心深处巨大的恐惧,以至于冲破了定身咒的束缚。
不过她丝毫没有再进一步了解的欲望。具有读心的能力却抹杀偷窥的兴趣是读心术相悖而又相成的特质,所以当五方帝接替天帝,重新制定天地秩序时,并未将它归入禁忌之列。
而读心术最大的禁忌,则是被对方看穿自己的心事。因此渐函一向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且越是惊慌的时刻,掩饰得越好。
“咚——咚——”鼓声还在响,而且频率越来越快。
十三岁的小姑娘再也躺不住了,她翻身坐起,在床上盘膝结成修炼的标准姿势。
“公主有事吗?”外间陪寝的侍女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
“没事,你睡吧。”渐函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是今夜里第二次听到这个鼓声。第一次是在她洗澡之时,她难得地捕捉到了鼓声传来的方向,连忙穿好衣服追了出去,不料只是在护城河边见到了那两个被光影咒纠缠的少年,而鼓声却突兀地消失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又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加以试探,终于确认泊钧与绍原和那诡异的鼓声毫无关系。而且一半因为慈悲一半为了逞能,当然还有一点点迷恋于泊钧的俊美,她居然为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解除了光影咒,用灵力将浮动在他心口的咒纹逐渐推到肩膀、手臂、指尖,最终化为一片闪光的粉末,消散于无形。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若不是刚才为泊钧耗费了灵力,这第二次鼓声响起时,她怎么会连打坐入定都无法抵御那咚咚的鼓声,那种烦躁的感觉,就像——
有人用骨头敲着你的心。
记忆深处蓦地冒出这句话,让渐函陡然一惊。
她想起了琴夫人,那个自从她出生就陪伴在她身边的琼华宫掌宫女官。虽然面貌已经模糊不清,可琴夫人说的这句话却永远不会忘记。
说出这句话时,琴夫人已经疯了。
“你听到那鼓声了吗?”那一年,琼华宫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琴夫人就开始神秘兮兮地问她遇见的每个人,“咚,咚咚——它在喊你的名字,就像用骨头敲你的心……”她竭力模仿着那鼓声的音调和节奏,瞪圆的眼睛和张大的嘴让她原本端庄的脸扭曲得像一个残破的葫芦。
“姑姑你听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鼓声嘛。”八岁的渐函个子矮小,只能拼命拉扯琴夫人的裙裾,试图把她拉回里屋。
“当然有了,为什么你们都听不到?”琴夫人仿佛疯长的葫芦藤,死死缠住走廊的柱子不动,“为什么只有我听得到,为什么那骨头只敲我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她仿佛意识到了这可怕的事实,声音越发凄厉起来。
“别喊啦,再喊玄英卫就要把你拖走了!”眼看琴夫人吵嚷得宫外人都能听见,渐函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可怕的话威胁她。
玄英卫是西皇直属的四卫之一,专为西皇执掌刑罚,因此哪怕琴夫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听到这三个字依然不免恐惧。
她顿时松开了紧抱柱子的双臂,跑到院子里狂乱地绕起了圈子,口中依旧大声喊着:“我要把那个敲鼓的人抓出来,抓出来!你在哪里,你别躲,你别躲!”
她挥舞着手臂四处扑腾,如同老鹰抓鸡一般将躲在角落里的宫女们吓得四处乱窜,末了却又捂着胸口拼命地哀求:“求求你别敲了别敲了,我实在受不了啦……”
被琴夫人推倒在角落里的渐函永远忘不了眼前的一幕——德高望重的琼华宫掌宫女官在冰冷湿滑的雪地上不停地旋转,不停地哀号。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手指将胸口的衣襟扯得稀烂,脚上的凤头丝履也掉在雪地上,像两条窒息而死的鱼。
可是她再转圈也找不到鼓声传来的位置,再哀号也无法让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的鼓声停下。终于,她精疲力竭地摔倒在雪地上,被西皇崇梓派来的玄英卫拖走了。
从此,渐函就再也没有见过琴夫人,也就渐渐淡忘了她口中夺人心魄的鼓声。
直到五年后出使神农国的途中,她也听见了那鼓声。
起初那鼓声远远地传来,轻巧的鼓点击打着某种欢快的节奏,听上去竟还使人精神愉悦。可是渐渐地,鼓声仿佛契合进了她的心跳,一起一落都会带动得渐函心神不宁。
她尝试着去分辨鼓声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虽然耳中充斥着这种声音,它却像是从她自己的胸腔中发出来的。她也装作不经意地询问身边的侍女,却没有任何人听得到那诡异的声音。
“就像用骨头敲着你的心。”
渐函现在终于理解了琴夫人这句看似荒谬的话语,可她还是说不清究竟是哪一根骨头,因为鼓声响起的时候,似乎她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从关节上脱开,配合着那鼓点狂跳而起,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敲打在她脆弱的心脏上。
那鼓声时断时续,总是猝不及防地开始,却又毫无征兆地结束,每次持续的时间也不同。渐函渐渐开始觉得心悸、头痛、烦躁、无法入睡,然而自幼严格的修炼让她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琴夫人就是被这鼓声逼疯的,或者说,她是因为疯癫才产生了幻听?
我也要疯了,只有疯子才会竭力掩饰自己疯癫的事实。尊贵的西昆仑皇太公主绝望地睁开眼睛,终于走出了房门。明知道失控是神人的大忌,可现在她还是迫切地想要找到那面鼓,然后把它砸成碎片。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掠下,渐函一个激灵,本能地矮下身子,巨大的翅膀从她的头顶掠过,带起的疾风将她的脸颊割得生痛,却意外地让她恢复了清醒。
渐函站直身子拂开脸上的乱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驿馆的院子正中。“啾啾!”她蓦地看清了方才偷袭自己的家伙——那只衰老的青鸟。
可是啾啾怎么会偷袭自己,它可是她自幼的玩伴啊。渐函扶住跳痛的额头,心想自己果真是被鼓声引发了幻觉。
“啾啾,你还是改不了半夜偷鸡的坏毛病啊?”眼见一人多高的青鸟站在地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女孩撑起十二分的精神强笑着。即使身临险境也不依赖不示弱,是昆仑皇族从小培养的骄傲,因为她们不相信有谁能强大到可以拯救自己。
见青鸟还盯着自己不走,渐函眨了眨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哦,说错了,你更喜欢吃老鼠的。”
这句玩笑果然让有洁癖的神鸟恼羞成怒,它拍了拍翅膀偏过头,抛下一个睥睨的眼神,飞走了。
看来它真是太老了,根本就没觉察到那诡异的鼓声。渐函右手捂住随着鼓点怦怦乱跳的胸口,慢慢靠着院子中央的一棵杏树坐下,左手五根纤细的手指深深插进了树下的泥土,只有这样,她才能克制住自己四下寻找鼓声的冲动。
她心里明白,只要一松手,她势必会像当年的琴夫人一样,永不停歇地转着圈子,直到脱力地倒在地上。
体内的灵力似乎都被鼓声震散了,强行凝聚只怕更加危险,所以此时此刻,她唯有集中精力思考些什么才能抵御鼓声的干扰。
她急需思考的首要问题,自然是谁在操纵那致命的鼓声。
鼓声是从离开昆仑国就一路随行的,那么首先要排查的,自然是使团随行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