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回连昌寓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眼前这个气度华贵神态雍容的少女,竟然只是个婢女?
“这下你们输了吧?”小函咯咯地笑了起来,“叫你们的人闪开些,我们要进城啦。”
“那个……小姑娘,是公主。”走在淇山城外的护城河边,泊钧忽然开口说。
“高手!”绍原猛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你一直坐在马车里,居然也看出来了?”
泊钧默默转开头,大有“我沉闷并不代表我愚蠢”的意味:“其实,你早知道,昌寓、方岩……也知道,对吗?”
“对,一开始我们就猜出那个小函是西昆仑公主的。”绍原失笑,“否则这么嚣张的小宫女,早就把主子气死了。”
“那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装成傻子,陪着她玩游戏对吧?”绍原知道泊钧心思单纯,接下他的话头,“一来她是昆仑国公主,她想隐藏身份我们自然不好戳穿她,二来我猜昌寓大人也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下邻国未来女皇的脾性,至于三来……”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她为什么死皮赖脸也要抢着先进城?”
泊钧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先进城后进城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那昆仑公主的行为委实无法理解。
“因为难得有两个大国的使团同时来访,先进城意味着可以先占据驿馆的好房间,也可以先把洗澡盆洗澡水统统霸占。”绍原叹了一口气,“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要带你出城去河里洗澡了吧?昆仑国使团女人多,就让一让吧。”
“你真……”泊钧停顿片刻,终于找到一个自认为准确的形容词,“虚伪。”
“喂喂,这可不是好词啊。”绍原恨不得踹这个没文化的家伙一脚,真是白长了一张有气质的脸,“这是礼貌懂不懂?如果我当面说出来‘好吧,知道你们长途跋涉都脏了,就让你们先洗澡’,看那个丫头还不恼羞成怒,扑上来和我拼命?”
“原来虚伪就是……礼貌,明白了。”泊钧诚恳地点了点头,气得绍原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脱衣服,下河!”
虽然在成年人面前总是试图维持老成稳重,但在同龄而闭塞的泊钧面前,绍原还是常常露出十四岁少年惯有的另一面。
“不!”泊钧忽然冒出这个字。
“月黑风高,正好洗澡!”绍原不解地催促道,“快些洗完了我们好回去睡觉!”
“不行,那边有……”泊钧正要伸手指向绍原身后,忽然一下子回过胳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光影咒!绍原愣了愣,顿时反应过来,慌忙扑上去使劲掰泊钧的手指。自从渡淮河前那个施术者想要控制泊钧自缢之后,整整一天都不再有动静,以至于泊钧和绍原此刻都放松了警惕,哪知道就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那个人却又突然发动了咒术。
虽然他无法判断泊钧身处的环境,可他却能操纵泊钧把自己生生扼死!
哗啦一声,绍原将泊钧扑进了河水中。冰冷的河水刺激得泊钧一个激灵,他咬紧牙关拼命想松开自己的双手,可那十根手指却像生了根一样紧紧地掐住自己的咽喉,扼得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哪怕绍原拼尽全身力气差点将他的手指掰断,被咒术操控的双手还是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坚持住,喀喀!”绍原一边咳去灌进喉咙里的河水,一边冲着泊钧大吼,希望能唤回他渐渐失去的神志。
他们在河岸上挣扎着翻滚着,一会儿滚进河中,一会儿又挣扎着滚上岸来,然而被咒术控制的人爆发出了比平日大出一倍的力气,无论绍原如何用力,都无法阻止泊钧铁钳般的手指。
眼看泊钧脸色紫涨,眼睛上翻,呼吸随时都会断绝,绍原情急之下深吸一口气,咬牙狠狠一拧泊钧的左手腕,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节响,已将他的左手拧脱了臼,手指上的力道顿时减轻了不少。
绍原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对策欣喜,下一瞬间,泊钧用右手猛地挥出一拳,正中绍原前胸,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打得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掉进河中。而泊钧消除了阻碍,右手又再度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绍原连呛了好几口水,咳得胸口都疼痛起来。
他勉力从齐腰深的河水中站起身子,一边再度朝泊钧扑去,一边朝岸上大叫了一声:“公主,救命!”
“救谁的命,你的还是他的?”小函气定神闲地从河边的树丛阴影里走出来。她换了件衣衫,半湿的长发披在背后,神清气爽的模样显示刚在驿馆里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猛然想起绍原对自己的称呼,小函顿时跺脚,“哎呀,你乱叫些什么?”
绍原刚被泊钧摔在地上灌了一嘴河泥,顾不上和小姑娘拌嘴,只能呸呸地吐去口中的泥沙,继续去掰泊钧的手指。
“操纵他的人又看不见你,根本就是指挥他乱打一气。你要是不想下重手砍了他的胳膊,施个定身咒不就行了吗?”小函——西昆仑的皇太公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扭打在一处,口中还不忘了说说风凉话,“哎呀,我忘了你是凡人,施不了定身咒。”
绍原心中微恼,便不再理会她,只一心一意地掰泊钧的右手腕。然而缠打了半天,他始终无法对付傀儡人一般的同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泊钧一直死命掐着自己的脖子,最终眼睛无力闭上,颓然地倒在河岸边,再也不动。
夜风吹动着河水,掀起一波波的水浪拍打着泊钧的身体,越发显得身形单薄的少年凄惨可怜。绍原慢慢蹲下身将泊钧僵硬的身体抱起来,心想自己还是救不了他,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怎么还幻想去拯救他人呢。
“喂,你要干吗?”小函忽然唤了一声。
“葬了他。”绍原无意识地回答着,继续抱着泊钧往河水深处走去,泪水充盈了眼眶。既然泊钧的目标是去大海边寻找太阳,希望这条河能够将他带到那里,实现他的愿望。
“喂,你可别松手啊!”小函见绍原还在往前走,终于有点着急起来,“他没死,是我给他施了定身咒!”
“什么?”绍原猛地回过头来,盯着小函的目光里满是被愚弄的愤怒。
“我也是好心,不等到最后,那个操纵他的人怎么会相信他已经死了?”小函说着,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赶紧给自己表功,“这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绍原蹚着水将泊钧送回岸上躺好,伸手试探到他明明已经断绝的呼吸又重新恢复平稳,略略放下了心:“公主神通广大,想必可以给他解除光影咒吧?”
“明知道我正微服出游,还叫我公主?”小函跺脚,“你也少拍我的马屁,解咒可是要消耗灵力的,我干吗要给他解啊?”
是啊,昆仑公主凭什么要救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呢?绍原心里一凉,一屁股坐在地上,失神地垂下了眼睛。
小函也不理绍原,倒是饶有兴趣地围着地上的泊钧转了一圈,然后又俯下身去,拨开了他覆盖在脸上的湿淋淋的头发。
“别碰我!”正当小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一样想伸手摩挲泊钧的脑袋之时,泊钧蓦地发出了声音,将小函吓得往后跳开了一步。
眼看泊钧满是戒备地盯着自己,小函越发好奇:“你究竟是谁,居然长得这么好看……而且,莫非你是给我家看门的开明兽?一摸它的头就暴跳如雷。”
泊钧刚才担心身份暴露,情急之下大喝一声,此刻不免头痛欲裂,恹恹不语。
见泊钧不答,小函嘟起了嘴巴:“傲慢什么嘛,你再有本事,还不是要靠我来救你的命?”
“请公主解了他的定身咒。”绍原在一旁提醒了一声,待到小函翻翻白眼解了咒语,便帮泊钧将脱臼的左腕安好。
“我们要洗澡了,请公主……哦,姑娘回避。”见小函竖了竖柳叶般的眉毛,绍原连忙改口。此刻他与泊钧经过刚才一番搏斗,俱都是蓬头垢面一身狼狈,哪怕泊钧的脸上依然纤尘不染,也得下河去好好清洁一番。
“别急啊,说不定你们洗到一半,那个操纵你的人又使出什么坏招来呢。”小函笑眯眯地盯着泊钧,饶有兴趣,“这样吧,我再帮你解了光影咒如何?”
“你?”泊钧终于专注地看着她,清澈的目光中有惊喜,也有怀疑。
“是我啊。”小函见这句话果真对泊钧产生了诱惑,越发兴致高昂,“你们都知道我是昆仑国皇太公主了——当然,这是个秘密不许外传——我身为神人,法力高强,解个区区光影咒又有什么难的?”
“这倒未必。”绍原在一旁旁观,心知还要再激上一激,“同为光影咒,也因为施行的方式不同而分为若干重。泊钧的咒纹现在心口,乃是光影咒最高一重,要解起来并不容易。”
“原来你叫泊钧呀。”小函敏锐地抓住了绍原话语中的关键词,俊俏的小脸越发笑成了一朵花,“光影咒我熟悉得很,不仅知道咒术分为五重,距离心脏越近操控力越厉害,也知道此术不仅可以以自己为光控制多人,也可以择人为光,择人为影,让凡人具有掌控他人的能力……”
“对,绍原……就是这样。”泊钧想起绍原给他看过右手心的咒纹,说可以操纵他的人正是身为凡人的解州将军方岩,恰恰正是小函所说的后一种情况,不由得试探着问,“那你也可以……给他解?”
“我不用……”
“那当然……”
绍原和小函同时开口的结果就是绍原立刻闭了嘴,而小函看了绍原一眼,继续得意地往下说:“当然能解,你们两个的光影咒我统统都能解——可我又‘嚣张’又‘恼羞成怒’什么的,凭什么要‘死皮赖脸’地帮你们啊?”
这么一说,明摆着她从一开始就偷听到了两个少年的对话。绍原脸上一红,赶紧声明:“我的咒不用解,回去自然有人给我解的。”
“那你呢,说不定那人很快反应过来,又缠上你了。错过我这儿可就没人能救你啦。”小函像只小狐狸一样看了看两个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都带着笑意。
“那你要什么条件才给他解咒?”绍原知道泊钧性格有些乖戾,对人情世故并不甚了解,便顺水推舟地问了出来。
“这样说话才爽快!”小函赞许地看了一眼绍原,立刻又转回泊钧脸上,“这样吧,我给你解了光影咒,你以后就做我的随从怎么样?”
泊钧立刻摇了摇头,说出他最擅长的一个字:“不。”
“喂,做我的随从很轻松的,只是陪我玩就好了。”小函见泊钧拒绝得如此干脆,不禁有点小小地受伤,“再说,我们昆仑国可美了,你不想去见识一下吗?”
“我要去……太阳那里。”泊钧的眼神,顿时有些骄傲起来。
“太阳?”小函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好像听说过有个人也想去太阳那里,他叫、叫……对了,他叫夸父!”
“那他……最后到了吗?”泊钧忍不住问。
“没有,他死了。”小函耸了耸肩膀,满脸同情。
泊钧的脸色顿时晦暗下去。
“别人做不到的事,未必我们就不能第一个做到。”绍原忽然在一旁悠悠地插了一句话。
“话是这么说,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解了光影咒吧。”小函看着泊钧,循循善诱,“想想看,解了光影咒你就自由自在了,想做什么做什么,多好啊。”
“自由自在……”这四个字仿佛触动了泊钧的内心,他抬起头望了望河对岸苍茫的夜色,终于低低地开口,“那么……请你……”
“请我帮你解咒是不是?可你又不肯和我回昆仑。”小函装模作样地抄起手,继续讨价还价,“那这样吧,我帮你解咒,但你以后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泊钧再度警惕起来。
“放心,我可不喜欢强求别人。”小函背起手昂起头做出一副大度模样,“这样吧,这件事你可以自己提出来,如果我同意,你欠我的人情就算还清了。”
“好。”泊钧终于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一生之中的第一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