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原并不害怕方岩,但面对长瀛,他却如同小猫小狗般软弱无力。只是随意一伸手,巨人如同戳破一个水泡般化去绍原最后的抵抗,将少年轻而易举地抓在了手中。
父亲和大哥没有回来,他被长瀛俘虏了,这就是绍原等待了许久的答案。
绍原闭上眼睛,不去看长瀛可怖的身躯和方岩得意的表情。此时此刻,他就是巨人手中的面团,可以随意地搓扁揉圆。
“公子一路辛苦,何不将这小子交给末将押送?我这里有特制的绳索,保管他逃不了。”方岩见长瀛抓着绍原又要跳上马背,赶紧讨好地请求。
长瀛瞥了一眼方岩。这个巨人不仅身材高大,也颇为肥胖,眼睛都被脸上的赘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隙,不过这两条缝隙中射出的光还是让方岩心中一颤。幸而接下来这个煞神只是嘟哝了一句什么,随即两只脚分别踏上一匹马的马背,头也不回地朝来路奔去。方岩从他含混不清的语声中只分辨出几个破碎的词语:“说过”,“不能”,“好好的。”
绍原也没有明白长瀛一直紧抓自己的原因,也许就像一头熊找到了他喜爱的食物,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护在胸前。
不过长瀛庞大的身躯虽然看上去笨拙,实际却颇为灵活,一脚踩着一匹马竟是操控自如,就仿佛两匹马是长在他脚上一般。
不多时,他们便跑回了解州城,跑回了绍原的家。
不,现在那里已经不是家,也不是廉修的城守府,而成为解州新主人虞缙的行辕了。
占领了解州的莒城士兵们不敢阻拦长瀛,任由他驾驭着脚下的两匹马奔上府门台阶。眼看巨人高大的身躯和他手中的绍原就要撞在门楣上,长瀛却灵活地一蹬马背跃入大门,任由那两匹来不及停下的马硬生生地挤在门框内,进退不得,嘶声惨叫。
“嗬嗬,嗬嗬!”巨人转身看着两匹马滑稽的模样,显然觉得这样的游戏颇为有趣,顿时开心地大笑起来。而绍原却看出两匹马经此碰撞,肋骨也不知断了多少,心中惨然,越发忧惧自己落在他手中,究竟要受何种折磨。
然而长瀛似乎对绍原并没有什么兴趣,进了大门之后随手将他往地上一扔,就兴奋地朝后堂跑去,口中含含糊糊地似乎在叫着什么人的名字。
绍原站起身,便见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中年神人。从他华贵的衣着和傲岸的神情,不难猜出他便是莒城城守虞缙。
果然不愧同为黄帝之后,绍原心想,虞缙的模样和表情,和父亲廉修皆有几分相似。
下人抬来一把雕刻精美的宽大靠椅,绍原认出就是父亲平常坐的那一把,当然,也是方岩曾经坐过的那一把。此刻,解州的新主人就在绍原面前舒适地坐下来,带着胜利者的惬意观察着他新拥有的一切,而绍原,无疑属于战利品之一。
“你是廉修的儿子?”打量了一阵,虞缙忽然问。
“小侄绍原见过世伯。”绍原躬身一揖,作为一个阶下囚,对敌方礼貌就是维护自己的尊严。
“廉修野心昭彰却又自不量力,不仅害了自己,也遗祸子孙啊。”虞缙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绍原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无法承认也无法否认。
“你父亲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单留你一个人在路边?”虞缙的语气还算温和,真的像一个长辈在向子侄问话,但绍原明白,这就是审问了。
“小侄不知。”绍原不会泄露父兄的行踪,而自己被赶下车的原委也实在难以启齿。
虞缙沉下脸,不再开口,只是慢慢地端着茶碗品茶,碗盖与碗沿撞击的轻微声响传入绍原耳中,竟如放大了若干倍般刺耳。然而绍原以前被父亲冷待多年,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只是耐心地站在原地。实际上,他虽尴尬于目前的寂静,却更恐惧于这片寂静被打破的时刻。
然而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不多时,方岩回来向虞缙复命,他手下的士兵们也抬进来一副担架,担架上罩着白布,依稀看得出下面是个人形。
“禀大人,廉修一家驾马车藏进布了迷阵的树林中,长瀛公子便放出三昧真火烧了林子。”方岩向虞缙禀告道,“火灭后末将带人进入林中搜索,发现了几具烧焦的尸骸,除了这一具还有点人样,其余已经无法辨认。”
“这一具想必就是廉修吧,他的灵力是最高的,尸骸也会相对完整一些。”虞缙看了一眼绍原,却发现少年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究竟在没在听他们说话。
“末将也猜测是廉修,不过那老匹夫老奸巨猾,说不定只是个障眼法。”方岩毕竟在廉修手中吃过大亏,戒心提高了不少,“要不大人亲自看看……”
“你和他共事多年,你都不确认,我看了有什么用?”神人一向爱洁,虞缙听方岩让他去辨认烧焦的尸骸,自然一口拒绝。
“那就让他来认!”方岩一指绍原,显然一直就打了这个主意。
“不错,知父莫如子,就算是为了全你的孝道,你也去认认吧。”虞缙朝绍原仰了仰头。
“是。”绍原知道虞缙说得没错,他根本没有资格拒绝这个任务。可是他真的有勇气去辨别父亲,或者其他亲人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吗?他们虽然将他赶下了马车,没有一点温情和不舍,但他们毕竟与他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他的记忆中也残存着他们曾经给过他的温暖和爱……
绍原突然发现,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刹那间酥软下去,几乎无法支撑他站立,更遑论走到那个可怖的担架旁边了。
然而方岩可容不得他浪费时间,这个急切的复仇者此刻只要知道仇人死亡与否。他使了个眼色,两个抬尸体的士兵就走到绍原身边,说了声:“我们扶小公子一把。”伸手就想将绍原架过去。
“我自己会走。”绍原摇了摇头,见那两个士兵仍然伸手过来,明知只有使用灵力才可避免这种羞辱,却克制着自己不要一再违背誓言。于是他索性矮身跪下,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急速膝行到覆盖着白布的担架前,冲着它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不管那里躺着的是谁,死者为大,都受得起他的大礼。
然后,他颤着手揭开了白布。
不出所料,白布下被烧焦的尸身极为可怖,以至于后来不断出现在绍原的噩梦之中。但是此刻的绍原却莫名地镇静下来,目光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尸体尚能辨识的细节。
毫无疑问,这是一具男子的尸骨,遗骸中还残留着尚未烧尽的金丝纹绣,显见生前衣饰华贵。而尸体的脊椎骨与常人无异,那么便排除了大哥绍黎的可能性。莫非真像虞缙所分析的那样,涟夫人和大哥的尸体已经无可分辨,唯有父亲因为灵力最高而留下了比较完整的尸体吗?
“究竟是不是廉修?”虞缙不愿看见尸体,早已背过身避开了视线。然而良久听不到绍原的反应,便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不能确认。”绍原惊诧于自己的声音竟会如此平静,“不过我父亲少年时与人斗剑,曾经重伤过左肱骨,如果这具尸体那里没有创痕,应该就不是我父亲。”
“去看看肱骨上有没有痕迹。”听到虞缙的吩咐,方岩随即向两个不知所措的士兵呵斥,“蠢货,肱骨是在手臂那里!”
两个士兵无奈,忍着焦臭拨开尸体炭化的肌肉,检视一阵果然应道:“回大人,左臂这里的骨头上确实有一道旧伤痕!”
“父亲!”绍原的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没有错,这具躺在担架上的尸体,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始终给予他照顾和同情的老张头。而老张头左臂受过伤的事情,也只对绍原说过。
绍原忽然明白先前需要有人下车时,大哥绍黎为什么阻止老张头离开了。
“老张头还有用。”
大哥这么说的时候,已经计划好让老张头穿上父亲的衣衫,用他的死来迷惑敌人吧,包括树林里其余的几具尸体,估计也是早已布置好的。那么此时此刻,父兄有极大的可能性已经逃出了被长瀛焚烧的迷阵,并成功地躲开了莒城士兵的追捕。
大哥费尽心机布置了这样的掉包计,那么说不定连自己的被弃,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自己和老张头,在算无遗策的大哥心里,无非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和弃子罢了,就连自己那一点赎罪补偿之心,也被大哥掐算得丝毫不差。
他知道自己就算被抛弃,也绝不会背叛。
一念及此,绍原伏在地上,哭得越发悲痛难禁。老张头一向关爱自己,绍原为自己痛哭的同时,也真心实意地为这个老家人的死难过。
见绍原的悲伤并非伪装,虞缙长叹一声,无奈地挥了挥手:“廉修虽然不仁,但好歹是我轩辕宗亲,我也不忍见他尸骨不得安宁。厚葬了吧。”
“多谢世伯!”绍原哽咽着,像真正守丧的孝子般向虞缙行礼。
“慢着!”
方岩忽然制止住抬运尸体的士兵,转身向虞缙道:“大人,以末将的亲身经历而言,廉修固然老奸巨猾,这小子也诡计多端,他们的话都是信不得的!末将还是怀疑这具尸体施了障眼法,不信廉修这么容易就死了!”
“那你要怎么证明?”对于方岩的执著,虞缙似乎有些不太耐烦。
方岩被问得一愣,随即大声道:“俗话说‘臣殉君,子殉父’,要是这小子能以身相殉,我就相信死的人是他亲爹!”
他转头盯着绍原,将腰间的佩剑当啷一声扔在少年面前,充满仇恨的眼睛如同野狼一般阴鸷:“小子,你要是不敢自杀,就想办法证明这死人不是廉修!”
方岩这个提议,果然恶毒而又精明。一旦绍原不愿白白送死,势必千方百计透露廉修逃生的路径,那就掐断了廉修逃脱的最后可能。
方岩自以为堵死了绍原的所有退路,然而却算不到,绍原的心早已在多年来的冷漠中渐渐枯萎,而马车上那句冷冷的驱逐,更是将他残存的希望彻底掐灭。他和父兄互为对方痛苦的根源,然而他还背负着父亲的生养之恩,大哥的残疾之恨,那些是他永远也无法偿清的债。
不过,如果自己死了,那些债也可以终结了吧。有些东西总是太沉重,他背负了这么多年,确实也有些累了。
下一世,他会吸取教训,做一个孝悌之人,再不要被父母亲人厌弃。
于是绍原在地上跪直身子,低低地说了声:“我敢。”
“敢就动手,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方岩见虞缙并不阻止,显然对廉修之死也存有疑虑,便肆无忌惮地将地上的佩剑朝绍原踢近了一些。
此时此刻,饶是绍原有些许灵力,也绝无一分逃走的机会。于是绝望的少年伸出颤抖的右手捡起利剑,心中默念了一句:父亲、大哥,你们就别再恨我了吧……手臂一挥,顿时将锋锐的兵刃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飞溅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旋转的天空倾覆下来之际,绍原忽然想起了在解州城外分别时,泊钧和渐函留给他的最后印象——俊美的少年男女乘坐在神气的青鸟背上,在广袤的天地间渐渐飞去,那样畅快美好的画面,也是他一生中最深沉的梦想。
但愿自己死后的灵魂也能如此飞翔。
然而绍原并没有死。
“这位小公子右手经脉以前受过损伤,所以使不出太大的力道。要是刺得再深一点,就危险了。”朦胧之际,绍原听见有人在附近说。
如此说来,泊钧不知轻重的那一刀,反倒又救了自己一次。绍原迷迷糊糊地转过这个念头,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胸口烧灼般的痛楚减轻了不少,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第一眼望见的,便是熟悉的帐顶——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周围并没有人,偶尔却可以听到外间有人喁喁私语,是女孩子们的声音。窗户虽然是关着的,但窗外的树枝在窗纸上画出黑色的阴影,就像妙手天成的水墨画,如同往常一般吸引着躺在床上的少年的目光。
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而安详,就仿佛之前的经历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然而绍原知道那些不是梦。虽然不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他还是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并未惊动外间值守的侍女们。
忽然,砰的一声,仿佛整个房屋都被重锤敲击,顷刻间就会支离破碎一般,将静养的绍原惊得猛地睁开了眼睛。
“哎呀,大公子你不能进去……哎哟!”
随着外间侍女们的惊呼,绍原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顿时传了进来:“妹妹,你出来!”
竟是巨人长瀛。
眼看无人应答,巨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弯腰钻进绍原的房间。刚直起身子,硕大的脑袋便砰地撞在横梁上,声音之响让绍原都颇为心悸,长瀛却似乎并不觉得疼痛,
“说,妹妹呢?”见屋内除了绍原并无别人,长瀛顿时紧盯住床上的少年,横眉怒目,“快告诉我!”
绍原不明白这个傻子又在发什么疯,索性闭目不语。然而下一刻,他的脖子就被长瀛的巨手抓住,整个人硬生生地被从床上拽了起来,“快说,妹妹呢?”
绍原一时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被他拧断了,胸前的伤口又要迸裂开来,严重的窒息让他脑中一阵昏黑,哪里还能发出一点声音?
看来,他最终还是要死在这个粗鲁蛮横的巨人手中了。
“是哥哥来了吗?”就在绍原立时就要气绝之际,门外响起了一个柔美的声音。
这个声音夹杂在侍女们惊慌的嘈杂声中,其实并不出挑,但落在长瀛耳中,却如同圣旨纶音一般奏效。于是巨人一把将绍原抛回床上,欢天喜地地转身迎了出去:“妹妹,你躲哪里了,我……我到处找不到你……”
“我去给绍原公子看药材……啊!”那个声音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哥哥,你把绍原公子怎么了?”
“我问他你在哪里,他不说……”长瀛粗莽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些委屈,肥大的身子也微微扭动,“他怎么也是‘公子’了?我才是‘公子’呢……”
“哥哥乖,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就去找你玩,好吗?”那个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却依然温和而耐心。
“我不干,我要你现在就和我玩!”长瀛见对方的眼神不住关切地瞟向床上一动不动的绍原,忽然恼怒起来,“原来你是因为陪这臭小子才不理我,那我干脆杀了他好了!”说着后退一步用自己肉山般的身子挡住床沿,又将扑扇般的巨手朝绍原伸去。
“哥哥你再胡说,我就真的不和你玩了!”那个声音初时甚为急切,后面却因为长瀛放慢的动作而轻松下来,甚至故意伪装出几分夸张的伤心,“原来哥哥已经不听我的话了……”
“谁说我不听你的话?我就是听你的话,才把他好好地带回来!”长瀛顿时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丝毫不觉得自己庞大的身躯配上如此幼稚的表情有多么可笑,“早知道你为了他会不理我,我当时就该把他交给那个铁疙瘩了!那个铁疙瘩肯定会咔嗒一声,扭断他的脖子……”
“知道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那么这样,你先乖乖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陪你玩捉迷藏好不好?”
“好呀!”长瀛顿时眉开眼笑,想了想又得寸进尺地提条件,“不过这一次,要我藏,你找!”
“好。”柔美的声音带出了笑意。
于是含含糊糊的咕噜声渐渐远去,粗壮的巨人终于被哄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