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修一直闭目不语,车厢内除了涟夫人轻微的啜泣,绍黎绍原兄弟都没有开口。由于拉车的只有一匹马,不能配用大车,狭窄的车厢里四个人挤着颇不自在,绍原只能勉强坐在车厢门口,紧紧抓住车辕才不至于在拐弯时被甩落。不过绍原发现拉车的马匹脚力惊人,必是大哥绍黎费心寻来,可见这个逃亡计划大哥暗自策划了很久。若非莒城军队来得太快,他们一家人大概能够从从容容地离开解州。
出了解州,马车一直在官道上全力奔驰,却是绕了一个大弯,不敢让人看出他们奔往帝都冀州的真实意图。每个人都清楚,虽然虞缙并不一定要置他们一家于死地,但方岩因为老母亲的死,必定不肯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
果然,跑了不到两个时辰,解州方向已经传来了追兵杂沓的马蹄声。绍原冒险探出身子回望,竟于遮天蔽日的烟尘之中瞥见了长瀛的身影——
那个巨人此刻正一脚踏着一个马背,操纵着脚下的两匹马朝着他们奔逃的方向追来!
“那个傻子来了?”绍黎观察到绍原惊惧的表情,不以为然地笑了,“没关系,我在前面的树林里布下了一片迷阵,谅那傻子破解不了。”
“黎儿,真是多亏你了。”听绍黎这么说,涟夫人的心先是一宽,继而又伤心起来,“要是你还能用灵力就好了……”说着,恨恨地盯了一眼垂目不语的绍原。
“对,就是那里!”绍黎弓着背抓住马车的扶手,向赶车的老张头指点着方位,“进了林子以后,会出现许多深不见底的悬崖和大坑,虽然都是幻象,掉进去却能真的将人困住一时。所以你一定要驾车腾空跃过去!只要进了迷阵,我们就暂时安全了!”
“可是可以……但马儿已经够累了,怕是根本拉不动这么重的马车跳腾……”老张头正为难,整个马车却蓦地一歪,差点整个倾覆在地——却是远处的长瀛一鞭抽下,将路面裂出一道大缝,马车一个轮子便陷了进去。
“使劲抽!”绍黎的催促声中,老张头顾不得爱惜这匹千里神驹,抡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背上。一阵凄厉的长嘶声中,马儿奋力一跃,终于将车轮扯出了地缝,全身却因为脱力而瑟瑟发抖,奔跑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马车太重了,再跑下去不等我们进到那片树林里,马儿就会累死的!”老张头此刻也察觉长瀛和追兵们越来越近,急得脑门上一颗颗地滚下冷汗来。
“那就让一个人下车。”廉修不知何时结束了冥修,端坐在车厢中又是平日面沉似水的模样,看来经过方才的修整,他的内伤好了不少。
“让谁下车?”涟夫人的目光望着车上的人,虽然在扫过绍原时面带厌恶,最后还是停留在老张头身上。
“老张头还有用。”明白母亲的心思,绍黎赶紧开口。
车内顿时一片沉默。然而这沉默也只是一瞬间,一家之主的廉修便做出了决定:“绍原下去。”
绍原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廉修见他不动,又冷冷地道:“下车去在附近找个地方躲着,我们找机会来接你。”
这一次语意明白无误了。
绍原咬住嘴唇,将那句“我也能赶车”咽进肚中,习惯性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在老张头放缓马车的瞬间,他提起袍角站起身,跳进了路旁的草丛中。
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径直驶向被绍黎布置成迷阵的树林,绍原紧紧抓住了身下的青草,耳中最后留下的,只有老张头一句担心地呼唤:“小公子……”
再无其他。
路边恰好有几片巨大的山石,绍原很容易就找到了藏身之处。耳听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却没有试图逃得更远。尽管长瀛追击的目标是父亲,而他尽力逃跑无疑可以摆脱凡人追兵,但若是跑得远了,父亲他们脱险后回来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他不敢想父兄他们有多大的可能会回来接自己,但只要有一分错误,他就不会去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愿放弃。
哪怕,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赌。
沉浸在不敢触碰的悲凉中,十四岁的少年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山石之后,听着远处迷阵里传来的阵阵惊呼。
大哥绍黎虽然无法调用灵力,但他天赋异禀,擅长奇门遁甲之术,此番这个精心设计的迷阵,必定能让战无不胜的长瀛吃到苦头,更何况那些方岩率领的凡人士兵。
心中一片空白,似乎生死都已不再重要,绍原听得见被困在阵中的长瀛怒吼的声音、长鞭抽裂地面的声音、火焰烧灼树林的声音……然而他甚至失去了好奇心,只是默默地坐在原地,等待着首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父兄或者方岩。
那就是他的命运。
他想起了母亲最初离开的日子,那个时候面对父亲骤然的怒气,小小的孩子也是常常蜷曲在别人找不到的角落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和现在一模一样。不过那个时候,大哥和姑姑还会来寻找自己,然后把自己从角落里挖出来,擦干净手脸上的污迹,再端上可口的饭菜……可是如今,姑姑远嫁,再不得相见,大哥也……
他不愿再想下去,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越飘越远,又回到了八岁时发生的一幕幕中。
那天早上,他是自己醒来的,奇怪母亲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叫醒,然后送到父亲的书房里去念书。更奇怪的是,房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到处都静悄悄的,就仿佛整个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没有人来帮他穿衣服,八岁的孩子就穿着寝衣,赤着脚跑出了卧房。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帝都冀州,一家人合住在一个狭窄的小院中,因此一出门,绍原就看见了院子里怪异的一幕——
母亲金娘跪在院子中央,旁边还跪着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而父亲和涟夫人,则冷冷地站在正房的台阶上。看到绍原出来,母亲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焦虑。
大哥绍黎便走过来将绍原抱起,轻轻说了声:“爹,绍原是你的儿子。”
“不错,绍原是你的儿子!”母亲忽然激动起来,“不管老爷要如何处置我们,还请好好待绍原。孩子是无辜的!”
“既然你现在肚子里的是野种,怎么知道以前的不是?”涟夫人刚哼出这句,绍黎已经沉下脸唤了一声:“母亲,您就别添乱了!”
“我和金娘虽是青梅竹马,但这个孩子肯定不是我的。”跪在绍原母亲身边的男人开口,“老爷是神人,我和金娘都是凡人,您要怎么处置我们都无话可说,不过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不会承认。”
“谁要你承认,绍原本来就是我的亲弟弟!”感觉到怀中孩子的小手一片冰冷,似乎已经体会到被人嫌弃的痛苦,绍黎连忙出声呵斥。
“对,绍原是你们家的人。”金娘忽然冲着台阶上的廉修和涟夫人磕下头去,“老爷太太都是神人,碾死我们就跟碾死蚂蚁一样。是杀是剐,都凭老爷一句话!但是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对,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男人重复着这句话,挪动膝盖,跪得离金娘又近了一些。
“哼,倡优之流,还装什么深情……”涟夫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却蓦然瞥见廉修阴沉的目光,自觉地收了声。
“你们走吧。”一直没有出声的廉修终于开口,脸色如同乌云一样阴沉,“不过出了这个门,就再不许出现!”
“多谢老爷!”跪在地上的男人女人没料到廉修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惊喜交加地磕下头去。站起来时女人对上儿子绍原直勾勾的目光,心头一酸,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最后抱孩子一次。
“快滚,绍原再不是你儿子了。”十五岁的绍黎厌恶地抱着绍原走进房内,一只手将绍原的头摁到了自己怀中。
而绍原,也只是如同被抛弃的幼兽,乖顺地趴在捡他回家的好心人怀抱里,发着抖,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
虽然只有八岁,但绍原也明白,母亲和那个叔叔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她还是舍不得他的,临走时她明明还想抱他的。这个念头日渐固执地扎根在孩子心底,让他越来越后悔那天为什么不曾让母亲再抱一下,甚至,对阻止他们的大哥绍黎生出了一种怨恨。
俗话说“七八九,嫌死狗”,八岁的孩子恰好处于对事情似懂非懂却又自以为是的阶段。加上母亲走后父亲对自己态度的骤然疏离,绍原越发觉得父亲不爱自己了,因为他不相信自己是他的儿子。
尽管姑姑和大哥对自己一如往常,但他们毕竟取代不了父母之爱。终于,在某一个夜里,孩子偷偷地跑出了家门。
他一门心思要去寻找母亲,却只能分不清方向地乱走,一直走进了城外一处森林之中。眼看大哥绍黎越追越近,孩子猝不及防地对绍黎使用了定身咒,却又唯恐大哥冲破咒术继续追来,便又动用灵力砍断了几棵巨树。
他原本只想用横倒的树干作为路障,却不料其中一棵恰好砸在中了定身咒的绍黎背上——砸断了他的脊椎骨。
所有人都不愿相信绍黎的伤势会如此严重,以至于阻断了调动灵力的通道,成了灵力被封的凡人,而更严重的是,一个玉树临风的俊美少年,从此变成丑陋怪异的驼背。
涟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咒骂绍原为什么不去死,八岁的孩子却显示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倔犟,当场指着上天道:“我发誓,一定要让大哥恢复如初。在此之前,我只做凡人,绝不擅自使用灵力。否则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母亲!”
从此他越发努力读书,想要找到治愈大哥的方法,却没有丝毫进展。而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冰冷。
姑姑出嫁以后,大哥的心态也慢慢扭曲,从以前的开朗宽和变成如今的阴暗乖戾,绍原想,他是恨着自己的,而他也有这个资格恨。
其实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恨着自己的,或许没有自己,他们才是真正和睦的一家。可是这么多年来,绍原再未兴起过出走的念头,一方面是为了寻求治愈大哥的良方,另一方面,“出走”这个词已经成了他的禁忌,在梦中还常常让他体会到伤害大哥后的悔恨与恐惧。
所以像今天这样的结局,其实也挺好的。他们是对方痛苦的根源,现在终于互相摆脱了。
抬起头,绍原看见了包围在身周的莒城士兵,而领头的人,正是方岩。
“你逃不掉了。”方岩冷笑着望了一眼前方熊熊燃烧的树林,曾经困住他们的迷阵正在长瀛的三昧真火中化为灰烬,“等抓到了廉修老匹夫,我会送你们父子一起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