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殇·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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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梦魇(2)

而在以往,能够到静室值夜是侍女们无不艳羡的差事,因为可以接近西皇,也就多了擢升的机会,可这个叫蕊珠的侍女却为何如此恐惧?

“因为,自从公主走后,凡是在静室值夜的人都死了,就是在夜里不明不白地死的!”蕊珠惊恐地盯着渐函,“这事冬奴姐姐不让乱说,可大家私下里都害怕得不得了!”

“有人调查过他们的死因吗?”渐函皱了皱眉,历代西皇都有亲卫,俱是从最为忠诚的世家中遴选的青年子弟,对西皇忠心耿耿,如果发生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没有理由置之不理。

“没有,冬奴姐姐不让他们插手……”蕊珠垂下头,又抹了抹眼泪,“其实第一个死去的人是连喻公子,连他们家都无法追究,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奴婢……”

“居然是他?”渐函知道那个连喻公子面目俊美,出身显贵,深得母亲的宠爱,只是碍于那层暧昧的关系,渐函从来都对他敬而远之。不过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的美男子就这么死了,还是让渐函心头一跳——连喻是神人,谁又杀得了他?除非——她猛地一咬牙,不敢再想下去,而这样的隐秘,她注定无法向其他人求助。

见渐函不说话,蕊珠惴惴不安地提醒:“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嗯。”渐函点了点头,忽然说,“今晚你不用值夜了,我替你去。”还不等小宫女惊讶地申辩,她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不要告诉冬奴,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由于建造在半山平台上,居高临下的天墉城到了夜间异常寒冷,当清晨人们醒来后,往往会发现整个宫殿群和树木花草都覆盖上了一层薄冰。稍有技巧的人轻轻一揭,很容易地就可以得到一片片晶莹透亮、保持着枝叶花朵或者瓦当雕塑形状的冰片来。

这种媲美玉雕的天然冰片流传到凡间,经商人们妥善保管后,能够在千里之外的冀州和烈山等大城市卖出不菲的价钱。

可惜这时候渐函没心思去欣赏这上天赐给昆仑山的美景了,她怀疑再等下去,自己身上也会结出一层人形的冰壳来。虽然换上了宫女的衣裳,但她却没有传说中那么高深的灵力可以变化成蕊珠的形貌,因此还得等蕊珠伺候西皇睡下,才可能偷偷溜进静室里面去。

庆幸的是,自从公子连喻死后,西皇崇梓就再未召幸过其他宠臣,每日早早就歇下了。因此渐函只需瞒过在玄圃堂外巡逻的朱明卫,就顺顺当当地与蕊珠掉了包。

她躺在静室外间的小榻上,耳听着内间母亲的呼吸,忽然心中一紧:身为灵力超绝的神人,母亲的呼吸应该是清浅绵长的,怎么会变得如此急促甚至还有些微的阻滞?

联想到母亲匆忙把自己召回参与政事,渐函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一向精明强干的母亲,目的绝非那么单纯。

瞪着眼睛盯着屋顶,渐函一动不动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好在她自幼修炼,不眠不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一直等到半夜,忽听一阵窸窣之声,伴随着脚步声从静室内传出。

伸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褥单,渐函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从自己面前掠过,推开门走进了天井之中。

那个人影,毫无疑问就是西皇崇梓。可她深更半夜地出去做什么?

渐函悄悄地下榻走到门口,生怕靠得太近会被母亲察觉。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崇梓的背影,看见她径直走到天井中那棵两人合抱粗的珙桐树下,忽然蹲下身子,将十根手指插进了树底的泥土中。

有那么一瞬间,渐函以为母亲和自己一样,也听到了那个神秘的致人疯狂的鼓声。然而下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错了,母亲并没有任何一点烦躁癫狂的表现,而是极为冷静地调动起灵力,十指如钩地挖起泥土来!

母亲这是要干什么?渐函眼看崇梓身侧的泥土越堆越多,而她刨出的坑洞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突然发现,母亲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闭着的!也就是说,她是在梦游!

昆仑山冷峭的夜风中,渐函忽地打了个寒战。

“去哪里了,明明埋在这儿的……”崇梓的表情渐渐焦急起来,双手刨土的动作也越来越快,不一会儿竟挖出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

“颜峰,你给我出来,出来!”崇梓喃喃地念叨着,突然纵身跃入坑中,哑声笑道,“你不就是想拖我陪着你吗,好好,我来了,你有本事就出来见我啊!”

“颜峰?”听上去好像是个男人……渐函皱起眉头思忖这个名字,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线索。

崇梓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继续刨土,似乎不找到那个“颜峰”她就绝不会罢手。

冷月、冰城、白袍女人飘散的黑发、翻飞的十指……渐函站在静室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梦游中的母亲。虽然这个情景太过诡异,但她除了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竟是什么也不能做。

突然,崇梓停下动作站直了身子。

渐函松了一口气。听说犯梦游症的人是万万不能半途唤醒的,而他们做完想做的事,终究会自己走回床上休息。那么以前的每个晚上,母亲都是这样挖完坑又回去睡觉吗?那些莫名其妙死去的人,难道是因为唤醒母亲而触发了她的杀机?毕竟,罹患梦游症一事,会有损于西皇的高贵名誉。

心中正胡思乱想,就在此刻——

崇梓睁开了眼睛!

就在接触母亲视线的一瞬间,饶是渐函再胆大,也禁不住吓得后退了一步——因为崇梓的眼睛,竟然闪动着血红色的光芒!

“颜峰,原来你在这里!”站在土坑内,崇梓血红的眼睛盯着门口的渐函,脸上忽然现出笑意,声音也变得柔情似水,“我就知道你一直和我在一起,现在终于找到你了……我好想——”

“好想——再杀你一次!”伴随着崇梓蓦然尖厉的语声,一道金光从她瘦硬的指尖蹿出,仿佛一把利剑朝着远处的渐函直刺过去!

这道灵力形成的光束凌厉无比,就算是自幼修炼的渐函也无法躲避,何况宠臣连喻和那些柔弱侍女?

仓促之下,渐函顾不得暴露身份,慌忙调动自身灵力结成防护结界,趁着堪堪阻挡崇梓杀招的一瞬间,没头没脑地一个翻滚,这才没有重蹈那些死者的命运。

只听一阵刺刺灼烧之声,崇梓的光束虽然破解了渐函的结界,却也激起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芒,仿佛刹那间在玄圃堂内点亮了一团焰火。

“陛下!”远处巡逻的朱明卫察觉异常,迅速向玄圃堂方向聚集,脚步橐橐,一时竟压过了渐函的喘息之声。

方才竭尽全力避开了母亲的杀招,此刻小姑娘竟无法不露痕迹地打发掉那些尽忠职守的侍卫。

如果他们冲进来,看见西皇和皇太公主这个样子,场面将要如何收拾?渐函心头惊惶至极,强撑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脚步声却一刻不停,分明只有一墙之隔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勉强开口——

“无事,都退下吧。”然而还不等渐函发出声音,一个威严低沉的女声却已经响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让外面的朱明卫个个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齐声应了声“是”,果真迅速地远去了。

渐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有错,确实是面前的母亲在说话。她依然站在珙桐树下的土坑中,黑发飘散,白袍上还沾着泥土,可是她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黑色,脸上的表情也沉静得如同瑶池之水,波澜不兴。

“母亲。”凝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渐函脱口唤出了这两个字。

崇梓点了点头,似乎并不以自己现在的处境为异,闲庭信步一般走出了土坑。衣袖回拂之处,被刨开的泥土纷纷回填,不一会儿珙桐树下就再不露一点痕迹。

“进来。”看了一眼有点呆若木鸡的女儿,崇梓当先走入了静室。

即使是这个时候,母亲依旧保持西皇的尊贵和威严。渐函不无敬慕地躬身行了个礼,这才小心地跟在崇梓身后走进了静室里间。

这一次,崇梓在女儿面前没有再掩饰自己的疲惫,径自侧躺在榻上,揉了揉太阳穴。

渐函想要上前服侍,终究没敢动,默默地在门边跪下来。毕竟擅自冒充侍女窥视西皇的动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有什么想说的?”一片静默中,崇梓忽然开口。

“臣女今日在太宰大人那里学习政务,并未有半分懈怠。”渐函恭恭敬敬地说。

听到这个貌似无关的回答,崇梓冷笑了一声,放下了揉着太阳穴的手指:“是不能懈怠,我大概很快就不能理事了。”

“母亲……”崇梓的话让渐函一惊,“母亲也许是太过操劳,休息一阵就会好的。”

崇梓淡淡一笑,明显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意思,却也没有开口解释。

作为灵力高强的神人,她自然明白自己每天晚上失控的原因,只是这个原因关系着最为深重的秘密,就算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能告知。

每当这个时候,崇梓就会庆幸自己高深的读心术,这样就不会有人知晓那个秘密了。就算死,她也会带着那个秘密死去。

虽然小心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却并不意味尊贵的西皇可以容忍女儿向自己保守秘密。

“没有别的要说的了?”她闲闲地道,“从白天你回来的时候我就等着你主动告诉我,可是一直失望到现在。”

“女儿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母亲的?”渐函偷瞄了一眼崇梓,见她嘴角虽然带着笑意,眼神却凌厉得很,不由得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母亲指的……是泊钧吗?”

“我不管他叫什么,你也不用腹诽隽洁和秋奴向我告密。”崇梓不耐地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黑发,“我只关心,他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渐函故意吐了吐舌头,俏皮地眨眨眼,“是个……美少年吧。”

“别给我装傻。”崇梓皱眉,“如果你连他的真实身份都看不出来的话,你也不配做我昆仑的皇位继承人!”

“可是他会说话,所以我一直不敢确定他的身份,也不愿确定。”渐函毫不躲闪地对着母亲神光闪烁的双目,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反正他那么不同凡响,那么独一无二,任何人都会喜欢他,那么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就算我和神农国的大皇子定了亲,也未必以后不能和他在一起。”

“你要养着他我并不反对,说不定还有助于你修炼灵力。”崇梓放缓了语调,“只是你是尊贵无比的昆仑神人、未来的西皇,对下贱的溟妖要保持身份,不要给别人滋生流言的机会。”

见女儿咬唇不语,崇梓又道:“听说溟妖的血灵力甚强,喝了有助于提高修为,明天你把他带来我看看。”

“我也希望他能帮助母亲恢复健康。”渐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不过请母亲能够尊重他,不要强迫他做任何事,伤了他的心。”

“你要我去尊重一个溟妖?”崇梓不怒反笑,“我问你,历代西皇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统一东西昆仑。”渐函下意识地回答。

虽然各国都承认西皇代表着昆仑国的正朔,但在昆仑国的东北角,还有一片疆域并不听命于西皇。那里执政的女主自封为“东皇”,倚仗险要地形抵御了西皇一方的多次进攻,竟也代代相传了数百年。

因此轩辕、神农国人也称西皇治下的国家为西昆仑,而东皇治下的疆域为东昆仑。

“那你可知道当年引得西王母与东王公夫妻反目,最终导致昆仑分裂的罪魁祸首是谁吗?”崇梓追问。

渐函明白了母亲问话的用意,一下子面红耳赤:“好像……是因为一个女溟妖。”

“看来太傅没有白教你。”崇梓轻哼一声,“神、人、妖,有灵力的妖之所以排在没有灵力的凡人之后,不是因为他们不美,不聪明,而是因为他们与禽兽相类,只求利益,不讲道义,特别是善于蛊惑人心伺机害人——我看你现在就是被他的妖术迷惑了!因此你养个溟妖玩玩可以,若是动了真心,我第一个就先杀了他!“

“女儿只是把泊钧……当做朋友。”渐函还小,听母亲说“迷惑”、“动心”之类的话语越发羞窘,“再说,他根本没必要害我,也害不了我……”

“你这话,可真不像是马上就要参政的皇太公主说的。”崇梓见渐函面露惭色,知道自己这句话击中了女儿的要害,便揉了揉又开始作痛的头,挥了挥手,“我累了,你自己出去好好想想。”

“是。”渐函行了个礼,退出静室,将门关好。

然后,她听到了母亲一声压抑不住地呻吟。

西皇崇梓十七岁登基,牢牢掌控西昆仑大权二十三年,能让如此法力高强意志坚定的神人呻吟出声的,必定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渐函默默地在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起泊钧的血让青鸟啾啾羽翼再生精神倍增,不由得设想他的血是否也能缓解母亲的病痛。

可是,如果自己提出取血的要求,泊钧会怎么看待自己呢?大概会认为自己之前对他的种种示好都是在利用他吧。

而一旦他不同意主动献血供母亲修炼,以母亲强硬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会将他像其他溟妖一样强行关进铁笼,到时候自己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了……

想起少年幽深美丽的眼睛,忧郁孤寂的神情,十三岁的小姑娘慢慢靠着墙壁坐到地上,苦恼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