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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香火(1)

后半夜,老葵做了个噩梦,梦见天成一斧头让人劈了,咔嚓一下,脑袋跟个西瓜似的滚出老远。老葵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追,追了半天没追上,一急,就醒了。再看身边的侄子宏声,睡得正香,呼噜打得都快把房顶抬起来了。老葵却再也睡不着,挨到天麻麻亮,一掀宏声的被窝,让跟着他到老庙上香去。宏声咿咿呀呀比画着,意思是,走这么早干啥?

老葵说,死鬼天成又给我托梦了,都死了大半年了还不安分,真是阴魂不散啊。

又说,咱得赶紧给他上个香去。

宏声磨磨蹭蹭坐起来,不情愿地穿衣服,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老葵摇摇头,猴屁股都着火啦,快点。转身进了西窑,当地停了口白棺材,是他买下防老用的。材质不是很好,却宽宽大大的,他爬进去试过,怎么躺都不憋屈。这口棺在这里停了都几年了,还用不上。香就搁在棺盖上,都是村子里的人送过来的,还有半纸箱十几包呢。老葵拿了包香,听得宏声出了院子,就也走出来,见那哑子正望着山顶上的老庙发呆呢。

老葵一怔,摆摆手,走吧走吧。

出村时,老葵走在前头,出了村宏声步子就快了,远远把他甩在了后面。老葵喊,你个小兔崽子,就不能等等我?宏声好像没听着,头也不回,狼撵了似的走。老葵心里说,倔驴,跟谁尥蹶子呢,不就想要个女人吗?山就在村边,跟这一带别的山一样,也是那种低矮的死火山,名字却凶险,叫狼窝山。上山的路只脚下这一条,磨得都发了白,细细斜斜地挂在坡上。

路两旁是烧得蜂窝似的浮石,以前,老葵常捡几块拿回去搓脚。杂七杂八的草从石缝里挤出,软塌塌的,刚淹住脚面。往上爬时,老葵一开始还能看到宏声的后背,后来就看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虫子似的爬。

歇歇缓缓,总算上来了。

也没有围墙,上了山就能看到油漆剥蚀的庙门,宏声靠门歇缓着。庙院前有棵老柳树,树冠比炕大一盘,靠南的那半枯了,靠北的这半还绿茵茵的,枝条柔柔顺顺地垂下来,像女人的长发。老葵喘了半天,瞪了宏声一眼,叫他让开,摸出钥匙开了锁。这当儿,哑子已推了门进去。门轴有些时日没膏油了,干涩地响了一声,等老葵进来,宏声从他手里抢过香包,抽出三炷,先点了桌上的半截蜡头,又对着火苗把香点了,插进了香炉钵,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供桌前。供桌后便是高高在上、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老葵一低头,蓦地发现跪垫破了个窟窿,都看得到里面的旧棉絮了,不由皱了皱眉头,心说昨天还没见呢,得拿回去补补了。

宏声屁股撅了个老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头就出去了。

老葵没动,还立在那儿发呆,菩萨的身子前些年重塑过,是村子里发了财的周大掏的钱。工匠很卖劲,也舍得用料,抹画得金光灿烂的,看上去却有些死板,别扭。宏声又进来了,呀呀呀比画着,意思是怎么还不走。老葵没去理他,手抖索着探向香包,半天,抽出三炷完完整整的香。宏声眼睛睁得多大,意思是,我不是烧过了吗,你咋还烧?老葵只当没听见,把香点了,看着香气在菩萨头顶上飘,又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让天成安分些吧,千万别再闹腾了。老葵心里对菩萨说。

多给我们村的人降些平安,平安了,挣不挣钱都行。老葵又说。

站起来时,见宏声也盯着菩萨看,眼神却有点不对劲,直勾勾的。这哑子总以为观音菩萨是个女的,看得就很痴迷,涎水都快流下来了。老葵拉下脸说,怎能这么没轻没重地看?宏声呀呀呀叫出声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老葵自然没好声气,狠狠瞪着他,没出息的货,娶不上女人就这么犯贱吗?没娶女人的又不只你一个,我不也一辈子没娶吗?再说,这观音菩萨可不是个女的,不过是男人长了个女人相,咋能这么不知好歹地看?脸一黑,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出了门,宏声挣开他的手,倔倔往山下走,没几步又停下了,扭过脸呀呀呀冲他比画。老葵怔了一怔,没顾上锁门,走过去往坡下一看,有两个人正顺着路向山上爬来。在他们身后的坡脚下,扔着一辆汽车,车身和大半个车屁股给灌木丛挡住了,只露出个车头。老葵心里纳闷,知道这庙的人不多呀,他们会是谁呢?也是来上香的吗?

爷两个直倔倔立在那里,看。

那两个人慢慢慢慢上来了,到了他们跟前。

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一副墨镜几乎遮去了半张脸,右脸有道疤,从嘴角一直拉扯到眼角,穿一身白灰的牛仔服,身上背了个包,猪头似的。

女的挽着他的一只手臂,二十五六岁,小背心,短短的牛仔裙,胳膊和腿都晒黑了,肚脐眼也露了出来。宏声一看,眼就亮了,目光也拉直了。老葵见这哑子又犯呆,伸手拉了他一下,却不大管用。葵爷,还真的是您和哑叔呀,那个男的出了声,一只手同时伸过来。老葵一怔,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他认识的人里,好像,还没有这么个破了相的。

你,你是谁?老葵搓着手说。

对方摘去墨镜,笑着说,葵爷,我是磨粉啊。

磨粉?对,你是甘天一家的磨粉,看我这记性。咋这几年老也不见你回村?怕是把我们忘了吧?老葵握住了他的手。

葵爷,瞧您说的,我是发不了财,没脸回来啊。

别人发不了财我信,你发不了我不信,从小你就机灵啊。

葵爷,您还真会说话。上坡时我就认出是您了,听说这两年老庙就由您照看着,村长叔也没您觉悟高啊。

啥觉悟?这是村长见没人雇我放羊了,给派的工。他说这几年人们都往外走,老庙也太冷清了,要是传了多少年的香火在我们手上断了,到了那边,老祖宗肯定饶不过我们的。老葵说着,又瞥了一眼宏声,见那哑子眼还直勾勾的,不由伸手掐了他一把。

具体事还不得您做?葵爷啊,我常跟人夸您,说您每天都给我们这些人烧香祷告说好话,您这是积德啊。磨粉边说边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我也就是怕这庙荒了吧。香火断了,村子就得败落。哦,对了,你媳妇秀莲呢,她咋没回来?说话时,老葵又扫了那个女的一眼。

您知道秀莲那性子,不喜欢走动。磨粉说。

那你也得让她回来看看,再不回来这村子怕就没了。老葵叹了口气。

磨粉笑笑,转过身对那个女的说,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葵爷,那个是他侄子哑叔,你看他爷俩儿多好啊。

那个女的一脸茫然,可还是勉强笑了笑。

你领的这个是?老葵憋不住了,问。

她,您不认识,是我一个朋友。磨粉又一笑。

你这次回来干啥?不会只为了到老庙看看吧?

葵爷您还真说对了,这些年在外闯荡,累死了,还真的是回来找个清静,烧烧香。小时候,我就觉得这老庙灵验,拜一拜,烧烧香,就无灾无难了。磨粉边说边往庙里走。

老葵和宏声也跟着他们往里走。

葵爷,这庙门也该换换了,这个钱,我出。磨粉拍了拍庙门,进去了。

你说啥?你出钱修庙门?老葵一怔。

磨粉点了点头。

那敢情好,我就知道你有能耐。老葵眯着眼笑了。

磨粉早站到了供桌前,摘下背上的包,从供桌上的香包里抽出几炷香,“啪”打着火机点了,插进了香炉钵,跪下了。老葵觉得磨粉的姿势有点特别,两个手心向上,两个脚心向上,头久久地伏在跪垫上,大蛤蟆似的。一看磨粉膝下那个跪垫,老葵脸又涨红了,怪自己粗心,早该换换了。再看磨粉,头伏下去,又挺起来,像个按不下的瓢葫芦,折腾了几次,才站起来,顺手掏出几张钞票,塞进一边的功德箱。老葵眼睁得多大,他没想到磨粉一出手就是几百块。宏声也看到了,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咿咿呀呀比画着。

磨粉对那个女的摆摆手,去,你也拜一拜。然后往墙边走,看墙上的壁画,画的是阳世作恶的人下了地狱后,所受的种种酷刑。

还是活着好啊。磨粉摇摇头,提了包朝门外走。

老葵不知他说的啥意思,也跟出来了。

天瓦蓝瓦蓝的,磨粉抬头看了好一阵子,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落在老葵身上,葵爷,我们光顾着赶路,还没吃早饭呢,要不咱爷俩喝点酒吧?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屁股下的地,都是磨得滑溜溜的黑石头。老葵也坐下来,说,我也知道你忙,有能耐的人都这样。我和宏声从不吃早饭,不去放羊,早上就不吃了。磨粉摇摇头,拉开包的拉链,掏出几罐啤酒,又取出张报纸铺在地上,把一些零七碎八的小吃放在上面。

不去放羊,吃得个啥早饭?又不饿。老葵说。

葵爷您真节省,你们老辈人都这样,今天破个例吧,一起喝点酒。

我享不了这个福,一喝啤酒就拉肚子。

那您喝白酒,都带着呢。磨粉嚓地拉开包的拉链,取出一小瓶白酒,一拧盖子给了他。老葵嗅了嗅,蓦地想起宏声还没出来,扭过头往庙里看,哑子还在那儿站着,看着那个女的上香呢。您别管他们,咱爷俩儿喝。磨粉说着打开了手里的啤酒罐,立刻有雪白的泡沫喷溢出来。

哑叔还没女人吧?磨粉跟他碰了碰酒瓶。

老葵叹了口气,天聋地哑的,谁嫁给他?

哑叔也真是命苦啊,得了一场病就不会说话了。不会说话也就不说吧,偏偏又早早死了爹,他爹是盖房子时砸死的吧?

可不是嘛,我那弟弟是个闷葫芦,做事就怕求人,连盖房子也是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受。你想啊,那是垒山墙,一个人能做了这事?结果呢,石头没搁稳,正好砸在了脑门上,没哼一声就走了。他一走,火蓬蓬一个家就散了。宏声妈没主意,就会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后来不哭了,却想着嫁人,谁劝也没用。嫁好了也行,可她没嫁好,嫁了个毛驴,不顺心就打宏声,打得他没几天就跑回村来了。你想,我能看着不管?老葵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是,哑叔有您,也是他的福气。

唉,我把他带大了,却给他娶不上个女人。

葵爷,还是咱穷,没钱啊。要有了钱,说不准哑叔这会儿也三妻四妾的了,您说是不?

也对,老古人不是说了嘛,有钱能使鬼推磨。老葵说。

不,有钱能使磨推鬼。磨粉忽然大笑起来。

你说话真逗。老葵摇了摇头。

那个女的出来了,宏声跟在她屁股后面,也出来了。

磨粉冲他们招招手,都坐,喝点啤酒。那个女的笑笑,一只手撑着磨粉的肩头坐了下来。宏声却直挺挺地立着,一眼一眼地看老葵。磨粉比画了几下,让他坐,宏声就挨着老葵坐下了。喝酒,哑叔你也喝,磨粉给了宏声一罐啤酒。宏声兴奋得脸都红了,也噗地打开了,啤酒沫喷了他一脸。老葵剜了他一眼,看看你,老是毛手毛脚的,也不慢点。

您别责怪哑叔,他又没见过啥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