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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一吻三十年

高建群

八岁红是某市晋剧团的当家花旦,在晋陵一带颇有名气。

八岁红八岁上唱红,这以后,古戏新戏,文戏武戏,又演过许多角色,算起来有三四十个,不过大家认为她演得最好的角色还是“文革”时期从京剧移植过来的那个《红灯记》。在《红灯记》中,八岁红自然演的是李铁梅。记得当时破四旧,没有年画可卖,于是印刷部门将八岁红演铁梅的定装照印成年画,许多人家中都贴过这画。

好汉不提当年勇,或者说“美人迟暮”,上面说的都是当年的旧事了。如今八岁红已年过六旬,退休在家。漂亮的人不经老,她当年那绷得紧紧的白嫩面皮,如今已经松弛下来,尖下巴也变成了双下巴,黑白分明的两只大眼睛,那黑的地方如今也不甚黑,白的地方也不甚白了。

八岁红在家闲着无事,于是想到要余热利用,办一个少年戏剧学习班。这学习班说说容易,办起来却难,需要的启动资金,说多了得三十万,说少了也得三万。

八岁红于是四处化缘,希望能够筹到资金。有人出了个馊主意,让八岁红重出江湖,演上几场戏募捐资金。然八岁红如今已人老珠黄,年轻一代更喜欢那些港台明星之类,谁会来看这个“老怪物”的戏?

八岁红的孙女是个大学生,她心疼奶奶,劝八岁红不要跑着去筹钱,她说她有现代手段。啥叫“现代手段”?原来,女大学生是要在互联网上发消息。

那互联网上的消息这样写道:八岁红欲振兴地方剧种举办少年戏剧学习班,万事齐备,只缺资金,盼有识之士解囊相助云云。

消息在互联网上发出后,不几日,八岁红正在家中闲坐,突然有人敲门。门开处,进来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老板进来,先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八岁红看一阵。演员天生一张脸就是让人看的,八岁红从小卖蒸馍,啥事没经过,那脸早被人看得能结上老茧了。可是这一辈子没有害羞过的八岁红,面对这男人的注视竟有些害羞,脸像小姑娘一样地红了。

男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回了目光。

男人细致地询问了办班的情况,最后将腋下的黑皮包放到桌上,拉开拉链,从里面一沓一沓取出一堆钱来。

男人将钱在桌上码好,对八岁红说,这是十万,我刚刚称过的,一万元是一市斤,十万元是十市斤,我从保险柜取出时称过,刚好十斤。这十万元算第一批赞助,余下的二十万元陆续到位。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瞅着眼前的这一摞百元大票,八岁红简直像做梦一样。她拿起一沓钱来,戴上老花眼镜去看。那男人见了,笑一笑,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但又极为友善地说,不是假钱,你放心。

一桩让八岁红千难万难的事惰,就这样轻易解决了。这事确实有些奇怪。八岁红问那人的名字,那人笑一笑:不必问了,普通老百姓一个。又问他的公司,那人又说,这是他的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因此就不必问他公司的名字了。

“那你一定是个狂热的晋剧迷吧?”八岁红这样问。谁知那人又摇了摇头,说他过去喜欢美声唱法,现在喜欢流行歌曲,对于晋剧,他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兴趣。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谁也不会钱多得拿去打水漂。你来赞助,一定有你的道理,如果你说不出个道道儿来,这钱我就不能收!”八岁红说完,真的将钱又推到了那男人的跟前。

“真的要我说明原因吗?世界上有些秘密本来就不该说的,不过你既然要我说,那我就说吧!”

“我曾经为你坐过牢,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年华。你不要惊异,你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因为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事。”

来人继续用一种徐缓的追忆口吻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是一个工厂的青工。还记得你扮演李铁梅的那张剧照吗?我们集体宿舍的墙壁上,就贴着这么一张。”

“那时你多么年轻呀!”来人瞅了一眼已经老态龙钟的八岁红,叹息一声,继续说,“我们宿舍的八个小伙子都喜欢你崇拜你,而最喜欢你的是我。我那时做了一件傻事,这事让我现在想起来都脸红。”

来人停顿了一下,又瞅了八岁红一眼,继续说:“每天上班时,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最后离开的原因是为了和你告别。而那告别仪式是亲吻一下你的嘴唇——当然是张贴画上的嘴唇。”

“这事后来被同室的人告发了。那嘴唇经过成年累月的亲吻,颜色已经退去,因此很容易被人怀疑。最后,有一次在亲吻的时候,门被推开,我被当场拿获。后来,以流氓罪而判刑。”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如果不是来人这样说出,八岁红即使有再丰富的想像力,也不会想到在她身上竟然发生过这样的故事。此刻她感到自己的嘴唇也有些发烫,于是赶紧害羞地用手捂住。

八岁红收下了那人的赞助款。随后“八岁红艺校”就红红火火地办了起来。而后来,那人答应过的二十万元赞助,也分两批汇到了学校的账上。

那天在告别时,曾经发生过一件事,就是接吻。八岁红将那人送到了门厅,握手告别时,她突然有一个愿望,就是给那人一个吻。那男人似乎有同样的想法,四目相对,他们互相注视着,迟疑地、试探着走近对方,接着四片嘴唇胶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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