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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一条蓝狗的眼睛

[哥伦比亚] 马奎斯

然后她看着我,我觉得她好像是第一次注视着我。但是,当她转到灯后而我觉得她那油滑的眼光仍跟着我的肩时,我才知道,事实上是我头一次在看她。我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一口这味道蛮劲烈的烟,然后坐在椅子上,靠椅子的一根后椅脚,在椅子上旋转了起来。然后我看到她站在那儿,好像她每晚都站在灯旁看着我似的。有好几分钟我们持续着这样的动作:互看着对方。我坐在由椅子后一只椅脚支撑的椅子上看着她。她则是站着,将她那长而沉静的手摆在灯上,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皮像其它晚上一样地亮了起来。之后我记起了我常对她说的:“一条蓝狗的眼睛。”她继续把手放在灯上地对我说:“那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她有点儿发呆似的唤道:“一条蓝狗的眼睛,我到处刻写下这句话。”

我看她走到梳妆台前。我看到她出现在圆镜中,看着现在站在一束来回晃动的光束末端的我。我看到她以她那大而热情的眼睛继续看着我:她一边打开那以粉红珍珠母覆盖的小盒子,一边注视着我。我看她往鼻子上扑粉,当她扑好粉,把盒子盖上,站了起来,再度走到灯旁说:“我担心有人做梦梦到这个房间,把我的秘密揭露了出去。”在灯焰上她举起同样的那只长而颤抖的、在坐到镜前会取过一会暖的手。她说:“你不觉得冷。”我告诉她:“有时候。”她接着对我说:“你现在一定觉得很冷。”然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无法在椅子上久坐,是那冷给了我孤独的感觉。“现在我觉得冷了,”我说:“而感觉上怪怪的,因为今晚很安静。也许是被子掉了。”她没有回答。她再度移向镜子去而我又在椅子上转过身子,背对着她。不必看她我就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知道她又坐到镜子前面,看我的背,那在她第一次于镜前举起手后,及时到达镜子深处,好让她能看到的我的背;而她的眼睛也确能及时达到镜子深处看我的背再回来——在她的手要作第二次举动之前——直到现在她的唇已涂上了红色的唇膏。我看到对着我的一片平滑的墙,像一面瞎了的镜子,我无法在其中看到她——坐在我后面的她——但是我可以想像她大约的位置是在哪儿,就好像墙上挂了面镜子似的,“我看到你了。”我跟她说。在墙上我看到她好像抬起眼,看我从椅子上转向她的背,在镜子的深处,我的脸面向墙壁。然后我看到她又低垂下眼,眼光停留在胸罩上,一句话也不说。我又跟她说:“我看到你了。”她把视线从胸罩上抬起来。“那是不可能的。”她说。我问她为什么。然后她垂下眼光再度看她的胸罩:“因为你的脸是面向墙壁的。”我于是转动椅子,口里衔着香烟。当我面对镜子时,她已经回到灯旁了。现在她在灯焰上展开的双手,像一只母鸡的两副翅膀,烧烤她自己,她的脸有她自己手指头的阴影。“我想我要感冒了,”她说:“这里一定是座冰城。”她脸转过去成一侧面,而她的皮肤,从古铜到红色,突然变得哀伤了起来。“想想办法吧。”她说,并且开始脱下衣裳,一件一件从最上面的胸罩开始。我告诉她:“我要转回墙面朝墙壁去。”她说:“不,反正你转过身去还是会看到我的。”她话还没说完衣服差不多已经脱光了,灯焰舔着她修长的古铜肌肤。“我一直希望看到你腹部的皮肤,充满很深的坑坑洞洞的样子,好像被打过一样。”在我了解到我的语言,因为看到她的裸体,而变得笨拙起来时,她已经一动也不动地,在灯球上烤暖她自己了。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是金属做的。”她停了一下,她的手在灯焰上稍稍换了个位置。我说:“有时候,在别的梦里,我觉得你只不过是摆在某个博物馆角落里的一等小小的铜像而已。也许那就是你觉得冷的原因。”她接着说:“有时候,在我趴着睡觉时,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身体渐渐掏空似的,而我的皮肤就像是一块金属板。然后,当我的血液脉搏在体内跳动时,就好像有人在敲我的胃壁叫我一样,我甚至可以在床上感觉到我自己的铜身的声音。就像是——你怎么称呼它的——金属合板。”她向灯再挨近一些。“希望我能听得到。”我说。她接着说:“哪一天我们互相找到对方,等我侧向左面睡觉时,你可以把耳朵凑到我肋骨的部位,这样你就会听到那个声音。我一直希望你也能听听看。”她说话时,我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她说几年来她没做过其他的事情,她此生惟一的目标就是,借着这句辩认的话“一条蓝狗的眼睛”,来找寻我。她在街上大声地喊着这句话,像是要透过它告诉惟一听得懂她的话的人。

“我就是每天到你梦里,跟你说‘一条蓝狗的眼睛’的人。”她说她也到餐厅里,在点菜之前对侍者说:“一条蓝狗的眼睛。”但侍者却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说不记得在梦里会说过这句话。于是她只得在餐巾上写上,或者就拿刀在平滑的桌面刻写着:“一条蓝狗的眼睛。”此外,她会在旅馆、车站,所有公共建筑物雾滋的窗上,用食指写上:“一条蓝狗的眼睛”。她说有一回她去一家草房,闻到一种气味,和她有一晚梦见我后在她房里闻到的一种气味一模一样。“他一定就在附近。”看着草房里干净而尚新的磁砖,她想着。于是她走过去跟店员说:“我常常梦见一个男人对我说:“一条蓝狗的眼睛。’”她说那名店员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说:“事实上,小姐,你是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然后她对店员说:“我必须要找到在我梦中,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店员于是开始发笑,并走到柜台的另一端。她继续看着干净的磁砖和嗅着那气味。然后她打开皮包,用一只绛红的唇膏,在磁砖上写下红色的字:“一条蓝狗的眼睛。”店员从柜台另一端走回来,告诉她:“这位女士,你把磁砖弄脏了。”她说,仍然站在灯旁,她于是花了一个下午,手脚并用地边洗磁砖边说:“一条蓝狗的眼睛。”直到门口都站满了人,说她发疯了云云。

现在,她讲完了话,我则还留在角落,坐着摇我的椅子。“我每天都试着要记住要找到你的那句话,”我说:“现在我想我明天应该不会忘记它,但是,就像往常一样,我总是这样说,但等我醒过来,我就会忘记要找到你的句子是什么。”她说:“这是你在第一天自己造出来的活。”我告诉她:“我造它是因为我看到你如灰的眼睛。但是我永远无法在第二天记得这句话。”而她,紧握着拳,站在灯旁,深深地吸了口气:“最起码,如果你能记得我是在哪个城市写下这句话就好了。”

她紧闭的牙齿闪映着灯焰。“我现在想要摸你。”我说。她抬起看着灯的脸;也抬起她那炙热燃烧的眼,就像她,像她的手,我觉得她在看坐在角落摇着椅子的我。“你从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现在是真心诚意的告诉你。”我说。她在灯的另一边向我要烟。烟蒂在我指尖消失了,我竟忘记自己在抽烟。她说:“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记得我是在哪个城市写下这句话的。”我接着告诉她:“同样地,我明天也不会记得这句话的。”她有点丧气地说:“是啊,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也梦见过这件事。”我站起来往台灯走去。她离我有一段距离,我手里拿着香烟和火柴走过去,然后在灯前停下来。我递了根烟给她,在我还没来得及点燃火柴之前,她早已双唇扭含着烟靠向灯焰去了。“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城市里,这句话被写在所有的墙上:‘一条蓝狗的眼睛,’”我说:“如果我明天记得这句话,我就能找到你。”她再度抬起头来,而现在热情则转到她的双唇来。“一条蓝狗的眼睛。”她一只眼睛半眯着,香烟垂过下巴地叹着气说道。然后她又以手指头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大声说道;“现在这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渐渐温暖了起来。”她以一种不太热衷而有点儿流动似的声音说着,听起不像是用讲的,倒像是她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对我念着:“我渐渐温暖了……”时,将那张纸拿过灯焰,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它,在灯焰上翻来覆去,等到我刚说完:“……起来,”二字,那张纸已经完全燃烧,皱着掉落地下,不见了,变成细碎的灰烬。“这样就好,”我说:“有时我还怕看到你站在灯台旁发抖。”

我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有时,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偏偏就有人在外面掉下一根汤匙,硬是把我们给吵醒。我们渐渐了解到,我们的友谊与一些最简单的事物是不可分的。我们的会面,总在大清早里,在一根汤匙掉落地面时结束。

现在,她站在台灯后面看着我。我记起在很久以前,面对着一位有着灰色眼睛的陌生女人,我靠着一张椅子的后椅脚,使椅子转圈圈的一个梦里,她也曾经以这样的方式看着我。就是在那个梦里,我第一次问她:“你是谁?”而她却对我说:“我忘了。”我告诉她:“我想我们以前见过。”她不以为意地说:“我想我梦见过你,大约也是在这个房间里。”然后我跟她说:“就是了,我也想起来了。”然后她说:“真奇怪,我们一定也在其他的梦里见过面。”

她深深地吸了两口烟。我站着面向灯台,突然紧盯着她看。我上上下下地看着她,她仍是一身铜铸;不过不再是硬而冷的金属,而是黄色、柔软。可以捏塑的铜。“我想摸摸你,”我又说了。她说:“你会毁了一切。”我说:“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只要我们把枕头翻过来,我们就可以再见面了。”我将手伸过台灯,她纹风不动。“你会毁了一切。”在我还没来得及碰到她之前,她又说了。“也许,如果你绕过灯走过来,我们醒来时怕不知道又要遇上什么变化呢。”但我仍然坚持:“那也没有关系。”她却说:“我们翻过枕头的确是会再相见的,但是你醒了之后,你就会忘掉这码子事了。”我开始向角落移动。她留在后面,在灯焰上烤暖她的手。在我还没走到椅子时,我听到她在我背后说:“当我半夜醒来时,我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抱着枕头,膝盖磨着枕头的须边发热着,而且一直说着:‘一条蓝狗的眼睛’,直到天亮。”

那时我的脸仍然朝向着墙壁。“已经天亮了。”我说,没有看着她。“时钟敲两下的时候我就醒来了,而那已是好长一段时间以前了。”我走向门去。当我伸手握住门把时,我又听到她一成不变的声音。“不要开门,”她说:“走廊上充满了许多讨厌的梦。”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她说:“刚才我就在那里,后来我发现我是趴着睡时,才赶快回来这里的。”我开了一点儿门缝,一阵清凉而稀薄的微风,为我捎来潮湿绿野中的新鲜空气。她解释道。我转了一下门把,开动着门,装上门的安静无声的绞链,然后告诉她:“我想外面并没有什么走廊,我闻到乡村的气味。”而她,远远地,却说:“我知道的比你还清楚,那是因为外面有个女人正在做有关乡村的梦。”她将手臂伸过灯焰,继续说道:“那个女人老想在乡下有栋房子,但是她却永远无法走出城市。”我记得在某个以前的梦里见过那个女人,但无论如何,在门半开着的现在,我知道再过半个钟头,我就必须要下楼吃早餐了。于是我说:“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里好醒过来。”

门外吹了一阵风,然后便是静寂无声,可以听到的是一个在床上翻了个身的人的鼻息。从田野吹来的风也停了。再也没有什么乡村气味了。“我明天就靠着那句话来找你,”我说:“当我在街上看到有个女士在墙上写着:‘一条蓝狗的眼睛’时,我会认出那就是你。”而她却无可奈何地笑了——分明已经向不可能和无法企及二者投降了——并且说:“但是到了白天,你会什么都不记得的。”她把手收回,她的脸则被一冷冽的云遮掩住。“你是我所见过的,惟一会在醒来时,将梦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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