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女人。二号沟地处界内重山之间,四周不见村庄,也不见部队,十五天来,他们上哨下哨,别无他事可行。说起来这地方,可是安全得无法再安全了。数十里外的前线部队,士兵像墙一般,排山倒海地朝对方涌去,敌军真如小说上所描写的那样插翅也难飞到这边。运来的伤兵,都是哭哭唤唤,疼痛不止。有的不哭不闹,却严实地盖在一张白布下面,不是昏迷,便是已经死去。担架队人员,又多是驻地百姓,压根儿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而那些医务人员忙起来没有闲暇。再说,部队又严格规定,哨兵不得擅自走进医务人员的抢救工作区,不得和女军人随意来往。这样一来,前方虽然枪林弹雨,系在战争上的生命都是朝不保夕,可二号沟这儿就如一个港湾,既避风又避雨,至多不过是看见一点战争的晨雾霜雪罢了。
所以,便寂寞起来。
这样又过了一周,至今周明不知为了什么,从前方传来的枪击炮轰,声音变得零零碎碎,继而就彻底悄没声息了。从第一线回来的军官,得意洋洋地用了两个非常通俗的成语,说估计是敌军大踏步地撤退,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了。总之,前沿那段百里长线,再也没有伤员送来,连野战医院的医务人员,都无所事事到百无聊赖的田地。打扑克下棋,在云南的碧水青山之中,幽雅如李师师与周邦彦到东京八景听琴作词一样。终于在一日下午,太阳偏西,二号沟遍洒浅金的沉寂风光里,周明在铁丝网前站游动哨的时候,一边扛枪走动,一边拿一串钥匙剪着指甲,走到野战医院的帐子后的一丛荆棘边上,看见季红亭亭玉立在日光里,面色微红,含羞含笑地盯着他看,仿佛观赏一件物件。
“喂,你怎么知道我叫季红?”
周明立住。
“你在这干什么?”
她说:“等你。”
他说:“不怕敌人把你掳走?”
她说:“那要你们男兵做啥?”
他朝她走去了,看见她背后那条无声无息的小溪,极其舒缓地朝山下流淌,白白亮亮如女兵们的一根绸带头绳。在不远的地方,小溪积起一潭儿清水,明净得如头顶上漏下的一块蓝天。这二号沟是口小肚大,其间有平坦一块草地,医院就在这草地上驻扎着。沟的两岸,说起来真可谓风景旖旎,如锦如绣的。崖壁上怪石林立,荆木野草丛生,四处安静温柔,有几只鸟在枝头闲叫。就在那一潭清水边上,有一蓬荆树,枝梢上搭着季红洗过的军衣,竟还有内衣内裤。那内裤粉粉淡淡,如同一团腾起的火苗,在内裤边上,有季红的胸罩,艳红得宛似了两块永不熄灭的火烬。周明本来要和季红说些什么,看见这些东西,他的目光便有些僵直起来,想立刻收回,又怕人家说他做贼心虚什么的,于是慢了一步。季红就站在他的身后立刻呵斥起来。
“喂!你正经一点。”
他吃惊一下转过身子,说,我跟你说我是怎么知道你叫季红吧,说出来丢脸,到这儿的第三天,我站哨时你路过门口掉了一样东西,你走后我捡了,是几页纸,是你写的前线入党申请书,落款申请人是季红。前几天,我唤你有话说,要说的就是这个话。
“申请书呢?”
“你不理我,我就改成我的名字交掉了。”
“真交了?”
“真交了,说不定过几天还真的批了呢。”
季红说,你入党动机肯定不纯。周明跨一步坐到溪对面,望着站着不动的季红的脸,他忽然发现她脸上的平庸,原来是平庸在眉毛上,说她没有眉毛似乎委屈了她,说她有眉毛,那儿不过是两条青紫的印痕儿。他说,这丢什么脸,难道你们女兵写入党申请不是一人写一份,大家抄一遍吗?她惊疑地看着他,说,原来你们也这样?他说,所有的连队都这样,她便笑了,说,入党动机都不纯,他说你们医院到前线以后发展一批没?
她说:“没。”
他说:“我们连都发展四批了。”
她说:“不会吧。”
他说:“真的,上次差一点轮到我头上,可我们班有个新兵被流弹打伤了,结果发展了他。”
她坐下来。“你们男兵就是占便宜。”
他把枪从这个肩上换到那个肩。
“我们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你和我们比什么?”
到这儿,周明还想说什么,他忽然看见季红本来坐在日光里,纯净得如一团河边的草,可她却突然身子一歪,躲到了一蓬荆棘后,说,喂,你赶快走,我们护士长朝着这儿看呢。周明往南边一瞅,果然看见一名女军官撩着额前的头发,朝着这边打量。他慌忙站起来说,季红,我叫周明,明天这时候还是我的游动哨,你到这儿我把你的申请还给你。季红说,你赶快走吧我不要,我手里还有五份没交呢。
周明便尽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游动了。
季红说她明天不再来这溪边上,然而来日周明站游动哨,游动到这儿,季红却在洗纱布;第三日她说她再也不来了,她却又到那儿替一些临时治疗的伤员洗衣服。彼此这样,也就日渐熟了,相互说以后不能老是这样见面,不要说影响各自的前途命运,而且终归这是前线,还有许多人在流血牺牲,我们躲在这儿说说笑笑,能躲过人的眼目,却躲不过自己的良心。可是,说归说,不忙的时候,周明走到那儿,季红不是在水边洗这就是洗那,自不消说是借口洗物,在等着周明的到来。现在想想,那时候各自青春年少,说彼此已多么倾慕,产生了不可分割的爱情,也许是夸大其词。可说相互有些吸引,及至一日不见,仿佛少了什么,倒也是的确。周明把他们排值班的哨表偷偷抄了一份给了季红,季红明明撕了,随手扔在草地,说,周明,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对我妄想什么,我季红不是那小小年纪就开始谈情说爱的人。她说,我要的是前途,不说提干也得入党。彼此这样说是说了,可后几日,周明站游动哨时,她就总在溪边有事;站固定哨时,她就总要从门口出出进进。周明要证明季红对自己的情爱,回头去找那撕碎的哨表,那儿却连一张纸屑也不曾留下。周明相信了季红对自己的那个好感,也许正是那叫做爱情的一样东西,他料断,季红一定爱上我了,不然她不会按着哨表和我见面。
今天,周明站在东京的御街之上,樊楼之下,想那十余天的沉静。那前线士兵个个说敌军被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时所表现出浅薄得意的士气,已经觉得委实是荒唐到了无知的分上。不知那时的首长们是如何想的,至少从他们对野战医院女兵关怀的表情去看,确是没有了初到前线之后,那种对她们生命安危的过分担忧。和女医务人员握手的时候,像慈爱的长者那样去拍女兵的肩膀的时候,周明见到过师长的面孔,开朗得万里无云,碧空蓝天。仿佛战争即将结束,部队就将凯旋,他就将带领他的无敌的士兵,齐步走过成千上万欢迎的人群,回到后方的营盘,去迎接人民给予的无比荣耀的嘉奖。可是,也就是师长看望了女医务人员,顺带也表彰了他们警卫三排以后,孰料敌军绕道数百里,穿谷走林,返回至我军急进猛追的部队身后,断了这支部队的退路,而开始了一场始料不及的激战。
就是在这场战斗中,二号沟的野战营救医院,被敌军偷袭了,周明和季红却因他们的情爱而活了下来,并在枯焦的战场上,演下了他们一段瑰宝似的人生剧目。周明一日前回忆起那段往事,依然觉得自己同季红的爱情,也真可谓一首千古绝唱,用现代人的文明语言所论,那是货真价实地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经过了生与死的考验,正应验了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只愿同死的古人之言。然而,在东京仅仅滞留了一天,再回望那所谓的真挚之爱,想大约那些被自己认做爱情的东西,事实上不过是年幼无知罢了。但是,那时的无知,因不谙人世而尚可原谅。到了今天,事隔十余年之后,自己却能轻易妻离子散,到东京来寻找往日的情爱,周明对自己委实是感到了不可思议。单以痴情开脱此事,也许理由不足,更重要的怕是因为自己是周邦彦与李师师的后裔的缘故,身上流动的周家的精血。
到了正春,东京树青花红,日光融融,和风淡淡。这时候,周邦彦和李师师的见面,已经不仅仅是在妓院,他们时常结伴在外出游。周邦彦向李姥交半天陪费,就可约李师师出来到近郊走走。在李姥一边,又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在外,总比二人待在屋里床边安全。而他们到得最多的去处,就是城东梁园了。宋代时候,东京有着名八景,即繁塔春色、隋堤烟柳、汴水秋声、相国霜钟、铁塔行云、梁园雪霁、州桥明月、金池夜雨。之所以不断地要往梁园游览,倒不是说那儿比起别处景色更佳,是因为相比之下,梁园显得更加幽雅。由于相对偏远,行人稀少,他们到那儿更容易触景生情,无所顾忌。且那儿在汉代时期,梁孝王建筑了许多亭台楼阁,修筑了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岛,豢养有鹿、兔、雁、鹤等珍禽异兽,种植了松柏、梧桐、青竹等奇木佳树。到了宋时,树还在,珍禽已去,只留下梁孝王的传说。李师师和周邦彦在梁园,随处都可传目递情,随处都可找到当年李白、杜甫、高适,三位大诗人偶然相遇,同游梁园的足迹;能听到春秋时期晋国大音乐家师旷在此吹奏的悠悠乐声。在这儿,先祖周邦彦能忘了自己,不是嫖客,而是晚宋词人,可尽情向李师师描述李白、杜甫、高适三位狂饮的情景,可高诵李白写的《梁园歌》,默念杜甫的《遣怀》诗。走向高筑的吹台,李师师也就忘了自己是镇安坊上市的新妓,只知道自己是年方二八的女才,可牵着词人周邦彦的瘦手,坐在败落凋零的吹台边上,望着古松古柏,向周邦彦叙说师旷如何一曲悲歌,如泣如诉,使得过天玄鹤,纷纷落下,在师旷和晋平公面前随乐起舞;又一曲悲歌,使平地起风,大雨如注,晋平公心神凄凉地泪流满面,患病卧床,酒不解愁;再一曲欢畅弄琴,师旷用音乐把晋平公想当霸主,而不能实现其梦的症结说得透和且晶莹,同时又把其前景弹奏得极为光明,使晋平公拍手称绝,病就一下好了。因此上,东京八景,梁园就成了他们的最好去处。
这样地长此下去,春末夏至时候,周邦彦所带银两,已经挥霍净尽,就连第二天让朋友从南方小镇上托捎的回乡盘缠,也都因爱李师师过甚,全部花到了镇安坊李姥手里。李师师本是明慧之女,知道每次外出,周邦彦都要给李姥许多银两,且文人毕竟不是巨商,而周邦彦家中,在南方也是一般财户,经不起他这样挥金如土。李师师为了能从别人手中接些银两小礼,转手给周邦彦,让他交于李姥,他们只得一日半天的出游光阴,然后又不得不回到镇安坊里,逢场作戏,给别人弹上一曲,陪下一盘棋子。可是,周邦彦爱着李师师,爱得真切刻骨,总把她当做自己家人看待,容不得她同别人言笑,于是又常常为此闹起别扭。
李师师说:“你说如何?”
周邦彦说:“我要买你。”
李师师说:“你买得起?”
周邦彦便默着不言。
李师师就说:“有这心也就行了。”
一日,周邦彦接到一封家信,说老父病重,让他日夜兼程,赶回那个南方小镇,慢上一步,怕是见不到了父亲。周邦彦拿着这信去见李师师,李师师在房里正一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见到周邦彦,也顾不上李姥在外听墙,扑到周邦彦怀里,哭将起来,凄凄楚楚,悲天悲地。周邦彦问了半天,李师师才说了一句:“我到年龄了,娘要让我开苞。”
周邦彦愕然。自己和李师师相见了数十次,明知她是妓女,将来做的是皮肉生意,无论如何激动,在床上,在林里,在草间,就是滚作一团,也不敢向她提出过夜开苞之事。总以为她是一团未放的花苞,怕往深处一碰,从此,花便谢了。说起来,他从没把她真真切切地当成妓女去看,可是现在,她却说她将被人开苞。就是说,她要同人过夜,她要把她的初身送于人了。周邦彦望着她的嫩脸,久思久默,沉闷不言,那样子,仿佛别人说他已经十八,长大成人,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年满十八,长大成人一样,猛然灵醒自己必须面对这个年龄,承担起许多男人的责任。他看了李师师许久,把家书隐在长袍深袋,说:“师师,我要娶你做小!”
李师师说:“你没有那么多钱。”
周邦彦说:“我变卖了老家的房地也要娶你做小。”
李师师说:“这办不成,邦彦,这几日娘就让我开苞。”
周邦彦说:“多少银两?”
李师师说:“你交不起。”
那时候,周邦彦把李师师揽在怀里,李师师也就坐在他的腿上。当李师师说你交不起时,周邦彦一把从怀里将李师师推下,说,师师,你拖着李姥,说身子不适,不能陪夜,想必李姥看在你是红妓的分上,也不敢过于强求。今天我的家仆来东京送信,说我父亲病重,让我连夜赶回。我差家仆回去,告诉家父,说我在东京大病,卧在床上,让他速速整办一笔银两送来治病,病轻后我立马起程回去。算起来时间也就是一月半月,钱一送到,你再答应李姥开苞。就是倾家荡产,我周邦彦也不能让你先把身子给了别人。
李师师倚着梳台,从窗叶透过的光亮,是一种灰白的颜色,薄薄地浮在她略嫌焦瘦的脸上,使她显得势单力薄,而又有几分沉静。她说,家父病了?周邦彦把家书递给她看。看完了,她把那封信放在梳台的一角。
“你快回去,邦彦,你不能做不孝之子。”
周邦彦:“我不回去。”
李师师说:“你留下为一妓女你不觉有伤祖宗?”
周邦彦说:“我不能让你第一夜先陪别的客人。”
李师师说:“就是你来开苞,日后我也得接客。”
周邦彦说:“拖过一天算一天,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轻易地委身于人。再说现在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你为什么就非要答应开苞接客?”
李师师依然站着不动,死死地盯着周邦彦,她说,邦彦,一旦这次令尊去世,你留在东京不走,是要落个不孝的名声,从此你前半生的功名追求,都将前功尽弃,被后人唾骂一世。
周邦彦说,父亲七十高寿,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他要去世我回也挡他不住。
李师师盯着周邦彦的脸。
“开完苞你就回去?”
周邦彦站起来扶着椅背。
“带不走你李师师我不离东京。”
李师师默着咬了一会嘴唇。
“你纳我做妾,令尊和嫂夫人谁肯答应?”
周邦彦盯着李师师的脸。
“不答应我就无父无妻,也不过是背一世臭名而已。”
李师师说:“要这样今天咱们再到梁园,我把身子给了你。”
周邦彦说:“我不做这种偷摸的贼事。”
话到这儿,彼此对看许久,沉静许久。李师师说邦彦你是不是下死心要纳我为妾?周邦彦说你不信我起誓。李师师说你再说一遍。
周邦彦便说:“我要纳你为妾。”
李师师说:“你再说一遍。”
周邦彦又说:“我至死都要纳你为妾。”
至此,李师师什么也不说不问,毅然地转过身子,撩开帘子朝外扫了一眼,又将帘子盖个严实,回身到里屋床头,取出一个楠木小匣走将出来,到梳妆台边上,打开匣子,倒出一堆零零星星的金银首饰和青玉一类的玩意,和那封家书一道,用一个袋儿装了,递给周邦彦才说,这都是我走出后院以后,陪人弹琴下棋,接人家的恩惠小礼,趁我娘不在,你赶快走吧,出去将这些典当卖掉,三日后到镇安坊来。我娘这儿,无论别人给天大之价,我是非你不答应过夜之事。以后,你立马起程回家探望令尊,我不能因我师师让你背一世不孝之名。
雨似乎下得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