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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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名妓李师师与她的后裔(2)

从一些家考上知道,祖先周邦彦原是北宋的词人名家,书香门第。殷实的家道,使他有足够钱财而浪荡四方。和今天的事情一样,文坛上的名人,多愿云集北京,到首都凑一份热闹,仿佛非北京而不可扬名。而闲时文人,多继古风遗传,除游历山水之外,就是都到东京云集。在东京能混得一官半职,谋一政治生涯,那当然甚好。即使是在东京无官无禄,能在那儿议一番国家大事,感叹一番人生苦痛,也是文人之癖好。而事实上,把话说个透彻,文人云集京都,还有一点就是那里妓院林立,茶坊栉比。想必东京的下等妓院,也要比一般城郭的上等妓院干净豪华。东京的普通妓女,不消说要比京外所谓一城红妓更懂一点琴棋书画,更懂一点修饰打扮,就是涂脂抹粉,也不会像京外妓女那样,浓烈得如旭日东升,让人无法接受。大约在公元一○九八年至一一○一年的这三年之间,李师师不仅长大成人,且姿色秀美,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加之自小生长坊曲院内,看惯了娼妓狎客,所以还在年少时候,对接客之事,也就耳闻目染。当李姥让她陪人歌舞,对狎客弹琴时候,并没有浪费许多口舌。另一方面说,她自幼便知,自己长大的营生,也就是靠色艺接客,更无他途。倘若命好,又是一个才女,也许会被人纳为小妾,从此脱开皮肉生涯,所以她便自小学习刻苦,力图长大被人纳妾脱身。为了这些,小小年纪上,李姥让她在富商面前跳舞,她便跳了;让他在文人墨客面前操琴,她便操了。因此,李师师刚一接客,也就脱颖而出,名贯东京坊曲。整个东京城内,无论大街小巷,凡关心妓院的男人,彼此相传相问,说镇安坊李姥的女儿师师接客了,那容貌、那才情真可谓天下无双,如不一见,可铸成千古之恨。而官府狎客,对李师师更是倾慕不已,说自大宋开国以来,无论是“偷将彩笔画神仙”的花蕊夫人,还是“隔墙酬和到天明”的温都监女,再或“蒲团佛火忏情天”的小青,哪一个都不能同李师师并论于天下。说苍穹非远,造物多情,生一绝世之美人,不知该费了多少心力。然而生美人难,生美人才藻绝伦则尤难,幸而川岳呈奇,乾坤毓秀,生一才美兼全之女,又让她沦入烟花,使人人皆可一看。若是宫中粉黛,她就是自古唯一奇艳,百姓也无一睹之机了。如此这般,事情也就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铺天盖地,都是李师师才色奇绝的议说。到了这年三月,东京城内柳絮杨花,满街飘飞,气候好,人清闲,加上春日一至,京外文人巨贾,多都赶往京都做事。而到京都者,无不以一看李师师为快。就是不能让李师师亲手端上一杯茶水,不能看一次李师师兴时的歌舞,而只能在坊曲的窗下,给李姥几个小钱,偷听一曲李师师的琴声,那也是人生一快,离开镇安坊,你也大可向人吹嘘,说李师师为你单独弹了一曲,真是妙手玉春,流韵淡远,宫廷歌女,也决然不会弹出这样动人心魄的琴声。到了三月下旬,李谢桃开,满城红花绿叶,无论哪条街巷,都有一家一户的桃枝,举着一串红色,从院墙上伸将出来。镇安坊这里,更是春至花至,终日价流动着浓郁的香味。京外人员到东京的愈加多了,于是要见李师师者,常是日有百人,弄得如同当今都市人排队购物,非提前三日向李姥预约,等上一个礼拜,也是见不到李师师一面。

就这个时候,李姥觉到事情到了火候,谁给的价码昂贵,就让李师师向谁开苞过夜。

说到中国的文人,在古时那是道不尽的风流,他们对女子的喜爱有时更甚于对诗词的虔诚,无论文豪,或者诗客词人,先致力仕途攀登,途中或者仕途失意以后,便开始沉溺于酒色之间。百姓、官人大都对此认可,以为文人不近酒色,那还算得什么文人,那还有什么好的文辞。比之唐时诗仙李白,其扛鼎之作,大都之于半醒半醉之间。比之于白居易,若不是对女子有千般的情感,又何能写出万人吟咏的《琵琶行》。这说的都是一些大家,而一般墨客,和那些赶考的秀才,对青楼女子则更是热爱得如狂如痴。周明曾经在有意无意之间,翻阅了许多有关名妓的历史记载。早些时期,远至夏时,艳丽女子,多与刀箭英雄有关;到了秦代,能称为风流韵事者,莫不说是才子佳人。就是当时鹊噪天下的邯郸姬,无论最后与吕不韦多么两情既洽,欢合无间,而赵姬最初所愿,还是想得一翩翩才子,了其终身,以享受春闺艳福。只不过其结果事与愿违,改了初衷罢了。到了近时的明清时期,则凡为青楼女子,无不争先与骚客交往,这样做一方面是显出自己不仅貌美,而且有横溢之才,以抬高身价;而另一方面,也该说文人更重于情感,不像巨商大贾,千金掷地,一夜过后,也就了事。而朝中做官之人,虽不断光顾妓院,却多是半偷半摸,要以仕途为重。尽管也时有纳妓为妾之流,又往往是免不了一风波,以失去仕途为其代价。这样,文人自然与艳女交往更为恰切。比如清朝的着名妓女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顾媚、卞玉京、李香君、马湘兰、徐佛、梁道剑、张轻云、宋如姬、杨宛、薛素素、范珏、顿文、沙才等,她们无不是貌美才佳,能诗善绘,歌舞娴熟,喜交才子侠士。其个个举赴雍容,姿色俏丽,想同文人结为伉俪。而四大名妓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顾媚的千古悲剧,也正源于文人穿着唐衣宋裤,赢得了她们的痴心烈火,最终在秦淮河上,留下了她们饱含眼泪的痴情故事。

大约周家的先祖周邦彦与李师师,也同是这样一条情爱的轨迹。

在李师师开始接客以前,祖先周邦彦常要在做官之余,携带银两出游,见山赋诗,遇水赋词,其名望虽不如盛唐旺宋时的诗人词客,既没有像李杜那样让同代人吟念其名,也没有如李清照、辛弃疾那样让百姓苦诵的杰作。但在北宋末年,诗衰词竭之时,他的名字也是为许多文人所敬,常将他同苏轼相提并论。凡能诗善画的男女,也都大凡知其作并晓其人的。在他每年游山戏水之后,足达东京,会文人墨客,入青楼坊曲,这些也都自不消说。当然,听说镇安坊李姥的女儿才貌俱佳,一经接客,便名噪京城,也是自然要去见的。据他当时的名望,在李师师所接待的客人之中,当然是别人翘首难盼。李姥养育李师师,自然是为了接客盈利,在李师师开始陪客之初,所见之人,多是大商巨贾、风流公子和市面上提鸟走鸡之徒。这些自然不是李师师愿陪的客家,但吃人衣饭、受人所管的千古道理,李师师也不能不循遵下去。李姥收了银两,她就要给人家端茶续水,可以板着面孔,少说嬉戏之言,但向人弹奏一曲,也是免不掉的。一些浅薄的文人秀才,不消说要争先拥入镇安坊,以对李师师先睹为快。可惜李师师自小强记,古诗旧赋的名篇名句,多都背得极熟,对唐朝一些不见经传的诗人,写下的那些偶获的佳句,也都十分精熟,若同文人谈起这些,文人们反都不如她了,时常被她问得尴尬。久而久之,李师师对这些所谓的京都文人,也都感到索然无味起来。总之,这时的李师师,在东京坊曲,虽客盈门,其实也是曲高和寡而已,只有到了周邦彦的出现,才算遇上了一位能够对谈,又颇为让她尊敬的文人。

根据周家的史考,和一些有关载说所记,周邦彦在李师师准备开苞的春天赶到东京,二人一见如故,便频频往来,谈诗说画,下棋议古。有些时候,李师师兴之所至,能写出极好的诗句,连周邦彦也叹为观止;彼此议论古人,李师师常纠正周邦彦所用典故,可见其才华非薄。说到先祖周邦彦,周明一直以为,其妻刘氏,一定不如周家后人说的那样,是大家闺秀,精通诗文。他想若刘氏知书达理,在李师师落难之时,周邦彦将她带回小镇,欲纳为小妾,刘氏绝不会大打出手,赶李师师出门,置李师师于人生绝境。再者,刘氏若是小家碧玉,才貌俱佳,周邦彦虽遇李师师,又不是第一次走人妓院,不会一见李师师,便在妓院客房,怔在门口,半天不敢说话,仿佛第一次遇到成熟女子一样。

李师师说:“你就是南方名秀周邦彦?”

周邦彦说:“没想到你果真和市面上传说的一样。”

李师师说:“你坐呀,喝点什么茶?”

周邦彦说:“我没交听琴钱,你弹一曲,我出门向李姥补了怎样?”

李师师说:“不用补交,我弹了你留一首词作就行。”

初次相见,李师师向周邦彦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起初,他被李师师的素装美容所骇,以为她琴之美名,多得力于人们对她的美貌倾慕所至,及至一曲未了,便明白李师师艺绝的确。不要说她的指法娴熟,弄得余韵如银瓶舞破似的,就是她手指停顿,一手盖在琴上,那琴律的收音,也如清泉击竹一样。弹琴之时,周邦彦本是站着,待一曲了过,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双手扶着下颚,说:“师师,《春江花月夜》好像很长很长的。”

李师师淡然一笑。

“我怎么敢漏掉名曲的段儿。”

周邦彦望着李师师的脸。

“没见过像你这样才艺双绝的人了。”

李师师说:“你送我一首词吧。”

在李师师的接客房里,备有笔墨纸砚。李师师这边说着,也就取了笔墨,展了纸张。周邦彦本爱云游。云游诗人,更善即兴之诗。只要情绪激动,诗句便流淌而来,这也是古文人与今文人的差别所在。同是中华汉字,今人却要三思而后行,古人则能挥笔而就。据一些史书上说,那时候周邦彦给李师师写了一首《声声令》,李师师先看一遍,对周邦彦的墨字感到惊奇,再看一遍,便将那诗收藏起来,说以后你还来看我吗邦彦?他说只要你不厌我。她说你来吧,每次我都弹琴给你听,你也给我推荐一些词书看看。

有些时候,他们在里屋畅谈久了,时常远远超过周邦彦向李姥所付银两,出门时李师师就拿一些别人送她的恩惠礼物,由周邦彦送给李姥。这样久而久之,李姥看出他们非一般亲热,生怕李师师一时激动,把身子给了周邦彦,那样她将少收一笔开苞的巨费。就在每次周邦彦和李师师相坐时候,她在门口走来走去,不时干咳一声,提醒李师师,不要白白失身于人,我们靠的是身子营生,每一次都不能让狎客占了便宜。

仔细想想,那时候名士以得名妓为风雅,名妓以识名士为知音。加上昔非今比,婚姻制度所迫,古时名士又都有婚姻而少有情爱,在与名妓交往中方能找到精神之乐,这样的彼此追逐,方成一种时尚。李师师才艺双绝,周邦彦词名天下,又温文尔雅,诗文也颇有名望,《汴都赋》无人不知。这样日久时长,哪能见面便诗,分手即琴,就是唐时李白转世,怕也不能见上一面,便有一首诗作。而李师师这边,本为妓人,又初出后院,明知道或早或晚都是男人们的乐趣。纵是你多么板着冷面,也要有那么一日,会被一位巨贾买去开苞。所以说她和周邦彦交往不久,便知道彼此的倾慕,若不珍惜,就得被别人作践。因此在一次琴声落音之后,他们便无休无止地亲吻起来,商量了天长地久的日后事情。这样的事情一经开始,便就难以有所收场。可以想象,两人的情感如火如荼起来,不烧得彼此枯焦,也是果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戏了。

季红在东京御街的樊楼工作,是樊楼李师师与皇帝宋徽宗那段情欲故事展厅的解说员。她有名片,寄给少校周明的名片头衔,写的是樊楼历史研究员。在蒙蒙细雨之中,周明快到樊楼时候,樊楼的轮廓方朦胧可见,细雨如线,倒像了当年樊楼李师师与皇帝相会那间睡室的帘布,随风而起,飘在樊楼的上空。两相比较,周明以为,十余年前自己和季红在边境上的那场被自己视为人生瑰宝的一段爱情,大约也是睡室上的一道帘布,只不过是时间地点不同罢了。周明看着古味十足的楼阁亭台,想的却是一九七九年那场当时引世人瞩目的南线战争。如今想来,前线的枪声,还穿过十余年的历史,响在御街北端少校周明的耳旁,那金黄粉红的枪声,不再使他如当初一样,感到浑身的战栗,而觉得那时的残酷风景,如诗如画使人永久地怀念。那时候,主力部队已向纵深发展去了,野战医院在境内二号沟里隐蔽起来,将前线运回的伤员分别进行中转处理。重伤员经过生死抢救,紧急地运往后方医院;轻伤员经过就地包扎,能回队的回队,不能回队的转往驻地医院疗养。而周明所在的警卫三排,被留在师医院站岗放哨。与其说是担任那些军医、护士、卫生员的警卫工作,倒不如说是重点保护那些为数不多但又不能没有的女军人罢了。而这些女人,身着军装,也实在是高人几等。一方面物以稀为贵,另一方面各级首长对她们的频频看望,无形间抬高了她们许多身价。不要说那些颇有姿色的女军医、护士,就是不谙人事的小小女兵,这时也竟傲慢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前线的枪炮声如同暴风骤雨,她们在二号沟里,三日的紧张安全度过之后,竟忘不了女人梳妆打扮的本能。不知道她们都抹了什么香膏,从哨兵面前走去的时候,一边有意抖抖身子,或摆一下本不算长的头发,使那人为的香味扑簌簌地跌落下来;一边对哨兵又不屑去看上一眼。彼此的关系,如同小姐与家仆似的。而季红亦是如此。相比之下,委实不能说她长得多好,个条儿应该说还可以,然而那张脸却找不到俏丽在哪,也找不到平庸在哪,普通到找不出什么长处,也找不出可以挑剔的缺短。总之,她很普通罢了。可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周明站哨时候,她也从不和周明对望一眼。

有次,她往后方护送一个伤员回来,正是中午太阳当顶,有了几分炎热。由于徒步十余里路,回来时她满身尘埃,一脸疲倦。恰值周明午哨,他说你回了?她却从他面前昂然而过,直至过去很远,才回过头来。

“你问我吗?”

他说:“我这有水壶,喝点水吧。”

她说:“不卫生,留着你自己喝吧。”

他说:“还讲究什么卫生,眼下是打仗时期。”

她说:“打仗是你们的事,活该你们不讲究。”

这样说着,便昂然去了。周明从哨位上追她几步,说我知道你叫季红,你别走我有话说。而季红却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又白又凉如冰条样的话:“我说你少跟我黏糊,我还要争取入党提干呢,让领导看见,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

实际的情况,无非是周明想和她聊聊罢了。说黏糊是部队一句行话,特指那些心术不正之人。而说那时周明心地多么潮湿阴暗,也是言过其实。不要说是季红,就是另一个又丑又坏的女子,他也会追将上去,尽力攀谈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