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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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捡筋(5)

赖全福猛然又咳嗽起来,身子痛苦地抽搐着,他身边的李双凤慌张地蹲起来为他捶背。

这就是那个猎户出身的营长呵,他脸上用野兽的肉堆砌起来的肉棱已经消失殆尽,一口血“哇”地从他口里喷出来,殷红殷红的血滴落在李双凤的手上,又从她的指间滴落下来。

“凤妹子,为我捡筋……嗯?”

李双凤凄然一笑,赖全福这才意识到这是个可笑的要求,这窿子谁也出不去,等待他们的是一样的命运。

他歉疚地抓住她的手:“凤妹子,怨我吗?”

“不,要是你不放炮,我想,别人也……也会的!”她扬起皎洁的脸盘,认真地说。

赖全福一愣,问:“别人?谁?”

李双凤撩起衣襟抹抹潮湿的手,然后掏出一只洋火盒。赖全福惊讶地接过一看,洋火盒的磷片被擦得破破烂烂,几乎失去了作用,而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洋火。

“你!”

“刚才趁你,你们在里面,我想点,可是我好害怕,手发抖,总不听使唤,火点不着……只剩最后一根了,我就再也没有力量划掉它了……全福,我是女人呵……”

赖全福热泪盈眶,他听到的不啻是自己亲人的心声,而是一个战士的决心,这使一边在等待死亡,一边在审判自己的行为的红军营长感到莫大的欣慰。

这欣慰还有来自吴长水的默默赞许。

这欣慰还来自另外三个犯人的安静。

——多么奇怪的无动于衷!他们都靠着窿壁安静地蜷缩着,好像已不抱什么希望,服从了命运的安排,不时睁开慵懒的眼睛,漠然地投来毫无生气的一瞥。要不是这样,赖全福真以为他们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世界只剩下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自己的部下了。

吴长水总在琢磨赖全福的那个可怜的心愿。捡筋,谁为他捡筋呵!他几次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从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参加革命谁不是把脑袋提在手里,随时准备丢在血火之中?现在他却念念不忘这充满迷信色彩的乡俗,其中有几多哀怨和不甘呵!

吴长水的心轻轻地战栗,他怜爱地望着同赖全福依偎在一起的凤妹子。她是不应该死的,她是女人,女人要为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要为没有倒在战场上却择了这个巨大墓坑的人们捡筋呵!吴长水有心要为这个妹子指一条生路,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构想自己的设计。

他想首先喊醒曾东华他们带走他们,都没有反应。呵,他们都在竭力避免任何消耗,保存着体力,他们都不愿最早死去,吴长水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无可奈何而又愤愤地吹灭了油灯。

淹没了一切的黑暗,给了吴长水莫大的慰藉。接下去,他就要将这个妹子送往盲窿,以天经地义的理由,以男人的名义。如果有人嫉妒,胆敢抱生的奢望,那么,他可以炸毁盲窿。盲窿口不是置放着一担炸药吗?

黑暗中颤动着生命的喘息……吴长水听着听着,不由地警觉起来,似有人战战兢兢地摸索着走来。“哧啦”一声,他划着了洋火点亮了油灯。

不是错觉,不是梦幻,当真有人的脚步声!

犯人们都刷地站起来,迎接这位该死的不速之客。难道是一个被堵在窿子里的哨兵?

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拖着大辫子的女人,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扶着窿壁艰难地挪动,她并不在乎前面有没有光亮,只顾埋着头往前闯。

呵,观音妹!这是观音妹呀!

吴长水发痴似的冲过去,把她疲惫不堪的身子紧紧地揽进怀里,急切地呼唤着:“观音妹,你怎么啦,你怎么进来的?”她笑了,那笑容苍白却真真切切。

还用问吗?她来自竖井来自盲窿,满是污渍的脸上记录着她所经历的凶险,她背上的衣裳被划得破破烂烂,袒露出带着伤痕和血痂的肌肤,腿上流出的血黏住了裤腿,黑糊糊硬邦邦的一大片。

“那天我从竖井往下爬,不小心,摔下来。长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刚爬过来就听到放炮,那堵墙就震塌了,差一点就把我埋掉了。”观音妹激动地叙说着。

吴长水仰天长啸:“观音妹,你不该来,你来寻死呵!”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对明澈的眸子映出她心里真诚的期冀:“长水,我们要回村去了,不打砂了,我本就是要告诉你,我在家里等你,你要回来呵!”

他的心有如蜂螫一般火辣辣地痛。她怕自己无颜去见她,才冒死送来殷殷嘱咐。可是,她不知道眼下的处境,他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能让任何一个男人带走窿子里的秘密,只有女人除外,妹子呵,为了男人,你们应该走出去活下去!

观音妹的出现,给人们带来的东西截然不同,赖全福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炸了窿口,没想到这墓坑里有一条秘密通道,竟从这通道冷不丁冒出个活生生的人来,一旦人们走上这条逃生之路,那么他就成了集体逃跑的策划者。他操起大锤,凶狠地扫视众人。他准备着进行一场厮拼。

看到希望的三双眼睛顿时黯淡了。黯淡中不无狡黠的打探。曾东华是最老实的一个,居然一屁股坐下去,又养起神来。

吴长水松开观音妹,充满戒意地扼守住窿子,朝赖全福丢去一个会意、谅解的眼色,分明是告诉他:自己会坚定地站在他一边,为了红军的利益、红军的尊严。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两个女人分别属于自己和营长时,他再也没有勇气喊出一直在自己胸腔里冲撞的祈望。在这节骨眼上,要女人出去会引起一场骚动。

“观音妹,窿口炸塌了,我们出不去了!”

“呵!”她呆呆地打量着周围,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从盲窿还可以出去,那堵墙可以扒开来,你们好手好脚可以往竖井上面扒,我这腿不行了爬不动了,我就在下面等你找绳子来……”

“我是说我们不能出去!窿口的炮是我们点的?”

吴长水有些心酸。

“观音妹,这里藏着钨砂……”

她懂了,完全懂了。她含泪点点头,倚靠窿壁的身子却软软地瘫倒了。吴长水跪下去,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观音妹呻吟着抽出手,摸摸那条伤腿,然后顽强地一笑,把自己的长辫子缠在他的脖颈上:“我们死在一起,长水……我们今生后世都在一起了……”窿子里没有时间。灯盏里的油行将耗尽,如豆的火焰越来越小,终于熄灭了,只剩一般油烟在人们鼻尖上萦绕。

漫长的等待……死姗姗来迟。观音妹已经奄奄一息,她比他们早两天进窿,又流了许多血,死神将首先夺去她的生命。

待她停止了呼吸,他已经没有泪水。烧灼般的饥饿感愈来愈强烈,眼前无数金星飞迸。这时,李双凤的呼喊为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他从一阵晕眩中醒过来,知道是赖全福不行了,他早就已没有听到赖全福的咳嗽声。他挣扎着把脸贴在观音妹冰凉的脸上,许久许久,才放下她来。

吴长水爬向赖全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营长?”那许多的怨恨在这一刹那间冰释了消融了,失去战友的悲凉沁入骨髓,他垂下头,口里不停地叨念“营长,营长……”仿佛要补偿过去对赖全福的不敬。

吴长水划着一根洋火,他看到,营长头上那道罪恶、耻辱的标记已经被两边的头发覆盖了,那粗硬如针的头发是营长用咳出来的鲜血糊在那道宽阔的剃痕上的。

有如春韭般的黑发该在这样肥沃的土地上生根了吧?

现在死是莫大的幸福,是的,最先死去的可以得到亲人的哀思,而暂时活着的人却得忍受感情的折磨。尽管如此,他仍反复叮嘱自己坚持住,要坚持到最后死去,要眼看着这两个土豪一命呜呼,他才放心去追赶他的观音妹。观音妹突然出现以后,他们仍然那么老实服贴,说明他们在保存精力体力,拖到最后,跨过横陈在窿子里的死尸,去寻找生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性就是发财的祥兆!

这是一场静默的搏斗,这种对抗不知要持续多久,不知谁将赢得胜利。吴长水整个身子横在窿子里,不时搐动双腿弄出点声响,意在警告里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他听到里面有微弱的呻吟和呓语,猜想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舔着石壁的水珠,不过太不过瘾了。

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他惊异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在一阵昏厥过后,吴长水又醒来,现在真正没有一点儿声音了,他朝李双凤挪过去,将手放在她鼻子前,感到一股微弱的鼻息。再屏声敛息倾耳谛听窿子顶端,死一般寂静。

都完结了吗?

他鼓足全身气力站起来,靠着窿壁划着洋火,只见那堆钨砂边只有两个人沉睡般躺着。吴长水心里一惊,歪歪倒倒地扑过去,再细看,这两个人已经断气了,而另一个失踪了,曾东华失踪了。

毫无疑问,就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曾东华逃走了。贪欲和逃生的渴求给了他惊人的忍耐力,战胜了凭借意志而顽强活到现在的自己呵?不,这不是结局?

吴长水扶着石壁像观音妹进来时那样艰难地往外移动。果然不出所料,曾东华还没有爬出去,他花了很多时间才钻过震塌的石壁。吴长水钻过曾东华逃出的洞,循着一股清凉的风找到了竖井,他听到头顶上有呼哧呼哧的喘息,急得大吼一声:“呵?”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恶魔般的号叫,一团黑影从竖井上面笨重地坠落下来,溅起死竭般的悸叫。

是体力不支的曾东华受到惊吓失手摔下来。

顿时,吴长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以后他听到了濒死者的呻吟和胡话,其中也夹杂着清醒的乞求:“姓吴的,我们命大……福大……我们平分……平分……”

竟也奇怪,这个渴望死的后生在目睹了平静的和惨烈的死以后,在饱受饥饿和死亡的折磨以后,活下来的侥幸迅速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留恋起这清新的风来,再也没有勇气回到他的观音妹身边。

原来他祈望的死只是一种表白,现在没有必要了?

矿山的心腹里那不死的灵魂在呼唤着吴长水的名字。

他要为他们捡筋?

爬出窿子以后,吴长水就萌生了这个念头,作为对自己逃生行为的一种借口,对负疚心理的一种安慰。可是,红军走了,白匪一个师进驻矿区,大肆搜掠钨砂,残酷迫害为红军挖砂的苏区群众。吴长水隐名埋姓,远走他乡,一晃二十年才归。一踏上这块浸透鲜血的红土地,那些血与火的日子一齐涌现在眼前。了望台上的望远镜无情地把历史一页页揭开来。他看见跪在四十八座新坟前的年轻的自己,看见向着西天祈祷的观音妹,看见用血和着黑发掩饰住剃痕躺在李双凤怀里的营长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当年挖砂的遗迹。窿口被坍塌的岩石封死了,石缝中生长着一蓬蓬茅草,迎着秋风瑟瑟地吟唱,那些荆藤和野葛胡乱地牵扯成一幅门帘。他站在当年洗砂的地方眯缝着老眼,仰望着那面高坡,想象出观音妹站在坡上的神态,这才敢确认这个窿子。

于是,每天日落以后,这里就出现了一星神秘的光亮。

撬棍、手锤和钢錾一点一点地啃噬着这冷峻的大山,如豆的灯光顽强地向山的心腹里渗进去。不散的粉尘和硝烟,死亡的气息和死者的呼唤,经过无数个夜晚的积淀,凝结成两块肺叶状的石头?

棕箱盛不下的肺叶被吴长水的儿子们带回家,用蓑衣裹好藏在柴草屋里,直到他们真正了解了自己的父亲,才记起它,取出它来。

了望台边吴长水亲手垒起的那座坟依然没有墓碑。但是,吴长水的儿子们把父亲一对石头般的肺叶埋在坟前了。

独臂的长子默默地沉思。

父亲呵,当年你活下来,也许就是为了用血肉之躯铸造这样的墓碑吧?

(原载198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