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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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捡筋(4)

这个黄昏出奇的宁静。以往这时候各个窿子都该放炮了,烟尘从山坡上的岩石边草棵里升腾起来,弥散开去。

整个窿口都悄无声息,只有几缕炊烟绕着山峦凝然不动,像少女盘在脑勺后的大辫子,空气明净得可见这条辫子上飘逸的发丝。

秋阳已经沉入远处的林梢。刚吃完饭的犯人们都蹲在寮棚边,纳闷地望着矿场上来回走动的哨兵。吴长水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是砂子最旺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停工呢?连民窿也停下来了。这几天,他特别注意观音妹的那个窿子,在矿场上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但他没有发现女人的身影,上面只有男人们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那情形就像打点铺盖要走。

赖全福的脸色阴得很沉。他手里不停地劳作,卷了一根又一根烟。显然,他把眼前反常的宁静同战场联系起来了,作为红军的指挥员他的敏感或许是有缘由有道理的,几个红军犯人不约而同地凑过去,向赖全福讨生烟丝,一起默默地吸烟。

吴长水仍忌恨他的营长,他站起身来,望着对面人头攒动的高坡。

一只手落在如痴如呆的吴长水的肩头上。赖全福默默地递给他一根纸烟,待他接过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扔掉烟屁股,才喃喃地说:“看来,我们也要走啦。”

“走?到哪里去?”

“不知道。肯定很远很远。你看,对面的山坳里,漆黑漆黑的,可是狗吠了好久。”

对面山坳里有个矿厂,这个厂子果真没有一丝光亮,通常矿厂总是昼夜轮班。吴长水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到狗吠声,是一条小狗孤独而哀怜的号叫。他懂了,随着夜色的降临,矿山开始了重大的行动。就在吴长水顿悟之间,一排枪声击碎了这可怕的寂静,接着,远远近近的山坡陆续响起震撼群山的爆炸。

显然,红军准备放弃这座矿山这片土地了!爆炸声很响,可能炸药就安置在窿口。可是,枪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那里的犯人有逃跑的?

吴长水轻轻问了一句。没想到,这一问,眼前这位身经百战的营长居然用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吴长水,如果我那样,看在同乡的情分上,你莫忘提醒下凤妹子,三年后为我捡筋。她是外乡人,她不懂这个风俗……”

吴长水摇摇头,有些激动地安慰道:“不,营长,那边准是有人逃跑。”

“我明白,我比你更明白。我是重刑犯,我活到今天已经是格外优待了。”

此刻,吴长水心里充满了怜悯,他真想告诉赖全福那条盲窿里的秘密。显然,赖全福发现藏在口子边的钨砂,并没有发现可以通向自由的竖井,要不,他早该报告了。在那口竖井里吴长水作过成功的尝试呵。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下去。

特务队长带着几个战士上来,集合起犯人点点数,接着宣布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命令。在这夜幕的遮掩下,犯人必须把他们挖出来的砂子挑回窿里去。天哪,这意味着什么?这钨砂就是军饷就是给养就是红军的枪炮弹药,突如其来的变故证实了赖全福的判断,红军要走了,走得这样匆促慌张,甚至连将钨砂兑换成银元和物资的时间也没有。

赖全福不舍地抚摸着采场的岩壁,待吴长水进来放下担子,严厉地问道:“吴长水,真不是你干的?”

他指的是前几天藏砂的事。

“今天你要说明白,懂吗?”赖全福的目光,似乎要掏出他的心来验看一番。

吴长水没有发作,他发出一声心酸的冷笑。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与那该死的窿子同归于尽吧,用死来表白自己吧,唯有震天撼地的爆炸才是对营长最响亮的回答!

吴长水气昂昂扭头便走。

赖全福大喝一声冲上来,眼睛里好像也燃烧着什么,难道也是爆炸的念头么?

特务队正在准备更大的爆炸。

犯人们的铺盖已经被战士们从寮棚中抛出来,几个战士忙着拆除寮棚,在这里制造一种打锤佬失望而弃窿的假象,这里掩埋着红军的秘密呀。但是犯人们掌握着这个秘密,犯人中有个心怀鬼胎的曾东华,吴长水拿定主意要和曾东华同归于尽,而且他将要实现的壮举要让他的营长恰恰看到。

挑砂的犯人出出进进,吴长水始终没有等到恰巧只有他们三人在窿里的机会。这时他发现赖全福似乎也打着同样的算盘,每一趟总要等到自己挑起担子才跟上来,而李双凤却紧紧地咬住赖全福,好像窥破了赖全福的心思,在警惕地提防他。

这就是把自己看扁了的营长!吴长水心里发急了,他必须赶紧动作,矿场上的砂子不多了,此刻怕已五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是最后一趟了,吴长水仍然无法实施自己的计划,别的犯人都在里面呵,他不能伤害无辜!

可是,只能在这一趟采取行动了,他按捺住紧张的心跳,坦然地随着李双凤进了窿子。前面的几个人倒掉了矿石便在里面歇息。吴长水放下担子,猛然大叫一声:“出去,你们赶快出去!”

犯人们大惑不解正要问,吴长水一把揪住了曾东华,曾东华以为他要同自己打架,骂骂咧咧摆开了架势。吴长水冷笑着堵在他面前,哗啦一声撕开了衣襟,亮出了腰间的导火索,有如一条细长而恶毒的蛇。

“姓曾的,你现在该说实话了吧?砂子是不是你藏的?”

曾东华见他凶神恶煞一般,顿时泄了气,耷落下肥硕的脑袋,嘟哝着承认了。

吴长水转过脸去:“凤妹子,你们都听到了,你们去把他的话告诉姓赖的,出去,快点出去!”

“你疯啦,你想干什么!吴长水!”李双凤迎上来,另两个犯人也操起扁担,试图制止吴长水。

吴长水再次警告道:“你们快跑,我要点火啦!”

曾东华趁其不备,饿虎扑食一窜,搂住了吴长水,李双凤他们连忙上来七手八脚死死按住了吴长水,将他身上的炸药卸了。

几乎在李双凤从曾东华手里接过炸药筒的同时,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把他们全炸懵了。一股强劲的气浪和硝烟,扑灭了油灯,骤然一片漆黑,窿子里像墓坑一般,剧烈的爆炸震得窿顶碎石粉屑纷纷落下,轰隆隆的炮声久久在人们耳边回响。

吴长水感到一只颤抖的手抓住自己的胳臂,这才意识到自己活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大喊一声:“李双凤!”

“我,我在呢。”

随着吴长水的喊声,那几个犯人也醒过神来,都伸长胳臂在黑暗中胡乱地摸索。

那么,窿口的炸药箱爆炸了!

他们被封在矿山的肠道里了!

蓦地,响起一阵绝望的号啕。

吴长水好不容易才摸到油灯,点着了,曾东华苍白的脸上满是鼻涕眼泪,抢过油灯,踉踉跄跄朝外跑,犯人们也仓皇地跟着这团光亮争先恐后地抢着道。

可是,来到盲窿的岔口,人们都停住了脚步,一星昏昏蒙蒙的光正摇曳着迎上来。这团亮光越来越大,渐渐映出举灯人的脸庞。呵,是赖全福!

在距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赖全福坦然地停下,笑了笑,平静地说:“是我放的炮,我把窿口的炸药点着了,我们不能出去了!为了这些钨砂的安全,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这里藏下了几十担钨砂,还有一条矿脉,红军迟早总是要回来取走它的,谁能保证这些犯人能守口如瓶地保守这个重大的秘密,谁又能保证他们之中的每个人不为这笔巨大的财富所动心呢?

吴长水心里明白,赖全福的行动也包含着对自己的不信任,或许正因为此,才萌生这个可怕的念头。营长呵,你这样做未免太残酷了,六条生命将在这个庞大的墓坑里窒息、腐烂,其中有你的凤妹子,也有你自己!待愕然中的人们从噩梦中惊醒,他们会撕咬你扼死你呵!

果然,另外那个来自红军的犯人首先扑上去当胸揪住赖全福,咬牙切齿地说:“姓赖的,你是AB团分子,是重刑犯,你横竖是死!你自己死去吧,凭什么拿我们垫棺材!你还想当英雄?你想表白自己忠于革命?”

赖全福撇撇嘴角:“表白?我向谁表白?谁知道窿口的炸药是怎么爆炸的?告诉你,没有人看见我点燃导火线往里跑!如果你还拿自己当红军,你就应该为红军着想!”

对方的身子瘫软下去,松开手蹲下,抱着脑袋抽泣起来。

曾东华摸起一块矿石,正凶狠地鼓动着:“弟兄们,砸死他,砸死他!他坑了我们呵,我们没命啦!”

这时,李双凤猛然地抱住了赖全福,忘情地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怀里,她的身子紧紧缠绕着他,两颗心仿佛已经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她的行动无非是向这四双眼睛宣告,不要谴责他吧:他献出了两条生命!

曾东华出奇地平静下来,他望望盲窿,又怯怯地看死神般的赖全福和吴长水,也许在酝酿一场厮杀,也许在谋划不必流血便可逃生的阴谋。

曾东华和吴长水都知道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吴长水好像忘记了那个竖井,他也静静地坐下了,等待着死神悄悄走来,将自己悄无声息地掳掠而去。

红军长征时藏下的钨砂在矿山的心腹里沉睡了半个世纪,终于隆重地出土了。根据一个农民的报告,县钨砂公司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在这座矿山雇了一些打锤佬,把窿口的砂子直接往车上装。正巧县长来矿山处理一起重大的民事纠纷,听说有这么个思想境界高的农民,极有兴趣,亲临现场视察。

更多的打锤佬围着啧啧惊叹。吴长水的长子也夹杂其中,那只空袖筒被人挤得拂来拂去,他恼怒地把它塞进衣袋里,转过脸对着窿子发愣,眼圈儿顾自红了。

他丢胳臂的窿子就在这里呀,离这笔财富距离这么近!

县长当众表扬了发现钨砂的农民,猛然记起一些事情来。他说,前几年有个老人来县政府,支支吾吾告诉哪座山上有红军过去藏下的钨砂。可是待他追问老人的姓名住址等详情时,古怪的老人脸红了,声音哆嗦起来,丢下一句“信不信随你的便”就拂袖而去。后来在一个深夜里,县长又接到了个古怪的电话,一个苍老的声音激动得只顾重复自己的赌咒:“相信我老人家吧,哄你雷打天收!”接着,话筒送来一阵咳嗽,剧烈的咳嗽。

吴长水的长子竖着耳朵听县长说话,猛然间,他意识到什么,分开众人冲进曾被炸毁如今清理出来的窿子。他看见那谁了!然而,在电石灯下,有一种鲜艳的色彩牢牢地吸引住他的视线。

是一节电池!是那种金虎牌电池!这就是父亲的足迹!

长子摘下灯继续寻找,后来他找到一截肱骨,还有一团头发。于是,他联想到了望台边那座无碑的坟墓。

父亲呵,原来这就是你后半辈子生活的主要内容,你为谁捡筋呵?遗漏下的这根骨殖该不是特意为独臂的儿子留下的嘲讽吧?

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黎明黄昏,只有漫长的黑夜。夜尽了便是死亡。死亡原来并不可怕,原来和这黑夜一样,静悄悄走来,用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人们的眼睛,而那时,人们已没有力量掰开它的手,只能昏昏地带走由黑夜和灯光构成的最后印象。

人们等待着。

吴长水在等待着。吴长水愿意这样死,祈望死神首先领走自己,这样,赖全福就可以从他安详坦然的死看到一颗已被忏悔的泪水和赎罪的汗水淘洗干净的心灵了。现在,你已不需要以轰轰烈烈的爆炸来表白,现在最好的表白方式是从容地迎接生命的最后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