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的故事》之十
李国文
后来,你就离开H市了。
离开那天下雨,雨并不大,他没有到码头来送你。
你后来想,如果他那时来了,也许倒不可收拾,也许会使你做许多白日梦,也许,结局没准很糟。
可是继而一想,若能寻求到真正意义的幸福,又有什么值得在乎的?
你也诧异自己,到底还是去了,鼓起多大的勇气呵!天晓得,简直是破釜沉舟。你长这么大,还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大胆行动。此后,你相信,你再不会有这份豪气。
你为什么去,他再清楚不过,这还用得着说么?若是能用语言来表达这微妙曲折的感情,恐怕倒索然无味了。他没有来送你,雨并不大。
每个人的性格,也许像模铸似的,形成以后再难改变。他不会来的,肯定不敢来的,果然也就没有来。你没法了,只得任这艘江轮载你走了。
你倒并不悔,因为你虽然纤弱,但还是有一点勇敢的潜质,不是终于有这次冒失的旅行。
起锚的江轮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悠悠地在浊黄的江水中移动。在你视线里,不像是这艘船在走,而是H市在离开你,这座小城似乎有些愧对你似的后退。这时,你才发现沿岸的垂柳软了,绿了,在蒙蒙春雨里低挂着。
你多么希望在岸边初绿的柳丛中,看到他的面孔。
人哪!也真怪!还希望个什么呢?
别了,H市,也许你不大可能再到这里来了。
你不怨他,虽然他不来送你。也许,应该来,雨并不大。
你又回到省城,你又赶往机关上班。似乎还是昨天的雨,飘飘洒洒,马路上张开了许多伞。现在,你挤在一辆无轨电车里,礼拜一,照例是格外地挤才对,加上春雨缠绵,你打叠精神准备挤的。怪异地倒松快得很,可以看到车外边马路两旁商店橱窗里摆些什么。但是,你并不看。橱窗里的商品,今天,昨天,甚至前天,大前天,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子。你看那些浮动的伞,飘张的伞,看了一回,又好像以前的雨天,在以前的雨天,也是这个样子的,于是,你像别的乘客一样,毫无表情地干站着。
他不来送是对的,你原谅了他。
每个人都有只属于他的处境,要想摆脱掉已经形成的人生格局,大概也难。
无轨电车行行停停,马路狭窄,又赶上高峰。这路车你乘坐快两年了吧?自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挤车便是每天的必修课。也许因为这个时间,这条线路赶着上班的不只是你一个,某站哪几张面孔下车,某站哪几张面孔挤上来,似乎依稀相识。车子要不是十分拥挤,你甚至用猜测谁该上,谁会下,来做消磨时间的游戏。譬如在白果巷,准跳上一个穿皮夹克的潇洒男子,他有时打量你一跟。譬如在三圣祠,那个长得和你一样文静的姑娘,就要下车。这一站,必然又有两个中学女生叽叽嘎嘎地拉扯着上来,一直说到下车为止。大概是一对好朋友,像你跟奚如那样亲密。譬如在贤良桥,那位带蒜臭的“诗人”准出现,“诗人”这称号是你暗中命名的,因他拿过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在看。这曾使你感慨命运对于自己的不厚道,诗离你那么远,远不可及了。
想不到的,他倒受到缪斯女神的赏识。对此,你除了叹息,还能怎样呢?
昨夜江轮抵达省城,已经很晚很晚,雨还在纷纷地落,不紧不慢,只是在路灯的光晕里,雨丝像飞线似的乱舞,倒多少像你那时的心境,于是你有些失悔,要么不去,要去就不必急着回返。母亲想不到半夜敲门的是你,浑身精湿。那神态休用问得,便猜出了八八九九。不过当妈的还是不放心,绕了半天弯子,总是希望知道H市之行的结果。但你觉得乏味,懒怠讲。“真的,妈,我累了!”船上吹了风,回家路上又淋了雨,你体质不算怎么健壮,现在,在电车里只能怔忡地站着。你没有做猜谁上谁下那种游戏的精神,甚至在三牌楼,一位久不露面的老先生登上车来,也未引起你的惊讶,你以为他可能已离开人世。没想到他还健在,继续每天挤车,看样子,他病得不轻,身体愈加弱了。过去,你替他累,今天却是从他看到了自己,想到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挤车挤到他那把子岁数,真有点不寒而栗。
雨似乎止住了,风却很硬。
许多张开的伞收拢了,敢情连省城也绿意盎然。
不成功的礼拜天,对他,对你,都像梦一样地过去算了。
H市很小,这你能理解,一张陌生的面孔会使人惊奇,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因此才有那份尴尬吧?怪人,你在心里嘲笑,连一点男子汉的勇气都没有,那份紧张,多余!一个衣着光鲜、面孔姣俏的女同学来看看,也不至于像做贼被捉住似的难堪窘迫吧?
没想到他也只是笔下的风流,你读过他的作品,你并不觉得他多么有才气。
工间操的时候,你到底忍不住,给奚如打了个电话,她和你一样,分配在与文学系毫不相干的单位工作;她也和你一样,不停地奋斗了好一阵,能挨文学近些。但她早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包括婚姻。她管自己叫老太婆,一张嘴“我完蛋了”。每隔三两个月和丈夫歇斯底里地闹一通,她丈夫总原谅她,买许多东西哄她开心。然后又对你说:“细想想,老汉也可怜见的。”两分钟后,她又变了腔调:“活该,谁叫他娶我。”她想不到你回来这么快,甚至怀疑你变了卦,未曾到了H市。
“你去了吗?”
“去了。”
她给你出谋划策过,去了,就多住几天。“他是你的,他原来是你的。让他知道,让他的她知道,让所有的人知道。”奚如总说:“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其实,你太了解,她什么事也不会做,她太女人气了。“怎么当天就返回来了?”她声音里透出点诧异。她说过:“我完蛋了,可我不愿意你完蛋,韵韵,我要在你身上重新设计我。”去H市,就是她的主意。
“我琢磨还是回来的好!”你早估计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说过的——”
“你说过什么?奚如!”
她说过的话太多。你的知己,你的密友,你的这位被生活彻底战败了的老同学!为了拯救你,不蹈她的覆辙,不知做出过多少教导。你弄不清她曾预知些什么。这巫婆,你不十分相信她,是事实,但你迷恋她,也是事实。奚如,活见鬼,和她先生,也就是那老汉闹起来,披头散发,大叫大嚷,那可怜的丈夫又相当地顾体面,只是嗫嚅地求她“别,别”,她推开窗户拼命吼,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在和她丈夫吵架。“记住,韵韵,没有爱情的婚姻,等于肉体的长期租赁。你不要太善良,我就是吃了善良的亏——”
“我说过的,你别太善良,你别忘了,你给他一切一切,你——”她在电话里咆哮,震得你耳鼓咚咚响。
这时,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进屋了,便把电话挂了。
也许春天果真来了,坐了半辈子或一辈子机关的工作人员,喜滋滋地在黄脸皮里透出一点春色。话多了一点,不过也是重复说过的话,和昨天以前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你刚从学校分配来的时候,怎么也不习惯这像张重放的唱片似的无限反复的话题。你并不多么清高,只是考虑到自己也要在这类机关的话题中谈掉青春,谈掉盛年,谈到老,谈到死,不禁害怕,便闹腾着调动工作,总觉得抛弃文学,或被文学抛弃,有些不甘心。奚如也不喜欢她去的单位,但她的诗从来没变成铅字,问了一阵便死心塌地了。“韵韵,跳出来,否则你的才华便会被这平庸的生活吞噬了!”你打过报告,与首长谈话,联系接受单位,你妈为你求人,结局和开始一样,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谛。你还得挤这路无轨电车,到这个机关来上班,天天听那些人在谈那些古老的话题。
奚如不再提工作调动了。她说她认命了。
你也不再提缪斯疏远了你。毁灭的天才非止你一个。
可他,H市的他,却戴上了青年作家的桂冠。在H市,他说:“韵韵,我以为不配你的。”这也是实情。你想,在大学里,文学社领衔人物是你,省里的刊物,省作协,省里有点名气的诗人,都知道你。他那时,可怜,只有退稿。他说:“我要留在省里,怕混得连你都不如。”他回到H市,在文联工作,编一本文学刊物,娶了市委一位领导的女儿。他向奚如承认:“为了文学,我什么都牺牲了。”昨天在H市,你没能见到他妻子,说是到上海搞录像带去了。他正在为出版社写一部长篇小说,大学生的爱情生活。他说有你,你说谢谢,他说他除了这,什么也不能做,你说你完全能理解,谁也拗不过生活。
他希望你能寻找到幸福。
你记起奚如的教诲,问他:“你幸福吗?”
他说:“这要看怎么个要求法了,我比较现实些。”
还是奚如的指导,一定要你问他:“你有真正意义的爱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却说:“韵韵,你要写诗,别处发不出,拿我这儿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把脸别过去。
你说:“别处发不出的诗,我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话题完全未能循着奚如所设计的路线进行,你本来在电话里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一点。悲剧正在这儿,她未必多么幸福,却满有信心和把握教导你幸福。“不要走我的路,韵韵,一定要自己去寻找爱,不能像一头母牛似的,被人牵到牲口市场上,任人相看。”
先是奚如轮上的,如今是你。
慢慢地,你深感无聊而又好笑,每一次硬捏在一起,和可能成为未婚夫的人见面,那套程式也刻板似的相同。于是,产生一种错觉,这一位和那一位,前一位和后一位,几乎没有差别。要说可以,谁都可以,介绍人总要衡量再三,差别谅不太大。要说不可以,拿奚如的话说:“这种买卖牲口式的婚姻,绝对的,绝对的不能忍受!”这话她是跳蹦起来,激昂慷慨地讲的。结果她还是按照这样的方式,嫁给了比她大八九岁的死了妻子再娶的这位先生。他很能疼她,她也需要疼。不过,她大概还需要别的什么,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便隔些日子发一通火,形成周期性的病态反应。你可怜那老汉,“奚如,也别太过分了!”她说:“你不懂。”你劝她:“现实些吧!”她说:“听着,韵韵,金玉良言,一个女人,要没有如火如荼的爱情,白活,还不如死——”
她不会死的,这你知道,甚至离婚也不会。
你还记得,你和她一齐下乡的那些年里,她是怎样偷偷地走好几里夜路,和在另外一个村子里插队的男同学见面,拦也拦不住。这份秘密进行的爱情,天底下只有你、她,和那个负心的人知道。你泼过冷水,“奚如,那个猴里猴气的家伙,不会和你过一辈子的。”然而她没命地爱他,明知他年龄小,明知他不成材,明知他只不过玩玩而已,可还是把自己给了他,而且死也不悔。后来,那混账东西一拍屁股走了,奚如死去活来,好几次向你表示,“失去了他简直不想活了。”
你还防过她,怕寻了短见,那时,她做得出。现在,你至多耸耸肩,她了不起在嘴上说说,绝不会有所作为。你弄不懂,现实生活磨炼得使她,使你,每迈出一步,都煞费踌躇,举措艰难。
“为什么?奚如!”你和她探讨。
她像演员那样拊胸长叹:“悲剧,悲剧啊!”只要她先生出差,她就把你找去做伴。那是一位外贸工作者,经常要到国外去,一个挺好的老汉,把他和她的家,装点得像开外国商品展销会那样琳琅满目。剩下她和你,她又变成早年的她,赤脚在地毯上蹦跳,裸着身子在席梦思床上打滚,朗读波特莱尔的诗,快活得要死。但你不能提起她先生,也别夸赞这屋里的一切,要不奚如会马上泄了气,又会悲剧悲剧地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