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总说的三则:C可疑,不去论它;A是记孔丘用国语(“雅言”姑从刘台拱说)读文艺,读历史,赞礼;B是论教材的先后次第,与后世所谓“删《诗》、《书》,定礼乐”的话全不相干。
“六经”和孔丘无涉,略如上文所云。那么,“六经”究竟是些什么性质的书呢?我以为——
《诗》是一部最古的总集。其中小部分是西周的诗,大部分是东周(孔丘以前)的诗。什么人辑集的,当然无可考证了。至于辑集的时代,我却以为在孔丘以前。孔丘说,“《诗》三百”,“诵《诗》三百”,则他所见的已是编成的本子了。先生说,“《诗经》的辑集必在孔子以后,孟子以前”,引今本无“素以为绚兮”一句,又无《唐棣之华》全首,为辑集于《论语》之后之证(《小说月报》十四卷一号)。我看似未必然。子夏所问并非《硕人》之诗。《硕人》第二章句句都是描写庄姜的身体之美,未了决不能有“素以为绚兮”一句。这一定是别一首诗,但“巧笑”二句与《硕人》偶同罢了。此诗后来全首亡逸。《唐棣》一诗也是全首亡逸。“素绚”为孔丘所称道,固不应删去;即《唐棣》虽为孔丘所不取,然今本无有,亦非有意删去,乃是偶然亡逸的。有亡逸也许还有增窜。例如《都人士》的首章,惟《毛诗》有之,《三家》均无(见《礼记缁衣释文》),不知是本有而《三家》亡逸呢,还是本无而《毛诗》据《左传》(襄十四)、《礼记》
(《缁衣》)、《贾谊新书》(《等齐篇》)增窜呢。无论真相如何,总可以作《诗经》传写必有亡逸或增窜之证。但虽有亡佚或增窜,总是原始本的变相,不能说它们是两个本子。
《书》似乎是“三代”时候的“文件类编”或“档案汇存”,应该认它为历史。但我颇疑心它并没有成书,凡春秋或战国时人所引《夏志》、《周书》等等,和现在所谓《逸周书》者,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所以无论今文家说是廿八篇,古文家说是一百篇,都不足信;既无成书,便无所谓完全或残缺。因为它常常被人称引,于是“托古”的人们不免要来伪造了。现在的二十八篇中,有历史的价值的恐怕没有几篇。如《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等篇,一定是晚周人伪造的。《逸周书》中,伪篇一定也占了大部分。还有一层,《尚书》即无伪篇,也只是粉饰作伪的官样文章,采作史料必须慎之又慎。前代学者不信任它的,只有一个刘知几。以崔述的勇于疑古,而对于它则深信不疑,这是他被“王道”、“圣治”的观念所蒙了。
《礼》《仪礼》是战国时代胡乱抄成的伪书,这是毛奇龄、顾栋高、袁枚、崔述诸人已经证明的了。《周礼》是刘歆伪造的。《两戴记》中,十分之九都是汉儒所作的。
《乐》乐本无经,而古文家造出“魏文侯的乐人窦公献书于汉文帝,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之说(见《汉书·艺文志》),其意殆欲以此冒充“乐经”。但这故事造得太不像了,因为照他所说,窦公献书时已有二百五六十岁光景!(康有为说)
《易》我以为原始的易卦,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的东西;“乾”、“坤”二卦即是两性的生殖器的记号。初演为八,再演为六十四,大家拿它来做卜筮之用;于是有人做上许多《卦辞》、《爻辞》,这正和现在的“签诗”一般:“无咎”、“悔亡”,和“上上”、“中平”、“下下”一般。这些“签诗”大概不止一种(但《连山》、《归藏》之说则决不可信),所以《左传》所载与今《易经》颇多不同。孔丘以后的儒者借它来发挥他们的哲理(这也是“托古”),有做《彖传》的,有做《象传》的,有做《系辞传》的,有做《文言传》的,汉朝又有焦赣、京房一流人做的《说卦传》,不知什么浅人做的《序卦传》,不知哪位学究做的《杂卦传》,配成了所谓“十翼”。
《春秋》王安石(有人说不是他)说它是“断烂朝报”,梁启超说它像“流水账簿”,都是极确当的批语。孟轲因为要借重孔丘,于是造出“《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话,就这部断烂朝报,硬说它有“义”,硬说它是“天子之事”。一变而为《公羊传》,再变而为董仲舒之《春秋繁露》,三变而为何休之《公羊解诂》,于是“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愈加愈多了。但公羊氏(?)与董仲舒所说的《春秋》之义,虽非原始的《春秋》所有,却是有条理,有系统,自成一派学说;后来忽然跑出一个文理不通的谷梁氏(?)来学舌,说了许多幼稚可笑的话,那便真不足道了。至于《左传》,本是战国时代一个文学家编的一部“国别史”,即是《国语》,其书与《春秋》绝无关系;到了刘歆,将它改编,加上什么“五十凡”这类鬼话,算做《春秋》的传,而将用不着的部分仍留作《国语》(康有为说)。这部书的信实的价值,和《三国演义》差不多;但汉以前最有价值的历史总不能不推它了。
这是我现在对于所谓“六经”是什么性质的书的意见。
从实际上说,“六经”之中最不成东西的是《春秋》。但《春秋》因为经孟轲的特别表彰,所以二千年中,除了刘知几以外,没有人敢对它怀疑的。孟轲是第一个讲“道统”的人,他的全书的末章,由尧、舜、汤、文王、孔子,叙到他的时候,明明有“独力肩道统”的意思。他全书中讲到《春秋》,共有三处(没有仔细查,不知有无遗漏):
A.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滕文公》下)
B.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离娄》下)
C.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尽心》下)
B的话实在不通,《诗》和《春秋》的系统关系,无论如何说法,总是支离牵强的。我以为这三则都是孟轲要将自己的学说依托孔丘,正与朱熹自己的“格物穷理说”和王守仁自己的“致良知说”要依托《大学》同样地心理。他要辟杨墨,为了他们是“无君无父”的学说,所以有A说;他是贵王贱霸的,所以有B说;他是说“善战者服上刑”的,所以有C说。A的后面,有“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和“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等语,则依托孔丘以肩道统之意昭然若揭了。前人讲《春秋》,很相信孟轲的话,很不相信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的话。其实照孟轲的意思,必须像孙复那样讲法才能圆满
的。
我上面那种翻案的议论,只是要研究所谓“六经”的那几部书的原始面目,只是要研究它们与孔丘有无关系而已。若讲伪书的价值,正未可一概而论。乱抄乱说的固然不少,至如《易》之《彖》、《象》、《系辞传》,如《小戴礼记》中之《礼运》、《中庸》、《大学》诸篇,如《春秋》之《公羊传》与《繁露》,如《周礼》,这都是极有价值的“托古”著作。但不能因其有价值便说是姬旦、孔丘所作,也不能因其非姬旦、孔丘所作便说是无价值。我很佩服姚际恒、崔述、康有为那样“疑古”的求真态度,很不佩服他们那样一味痛骂伪书的卫道态度。
二千年中的学者对于“六经”的研究,以汉儒为最糟。他们不但没有把真伪辨别清楚,他们自己还要作伪。他们不但没有把文句解释明白,他们自己的文理大都是不通的。无论今文家、古文家,都是“一丘之貉”。什么禘袷、明堂、封建、井田、宫室、祭器等等人各一说,而且一个人还要自相矛盾,这可见他们全是望文生训,闭眼胡说。清儒以为汉儒去先秦未远,其说必有所受,于是专心来给他们考证疏解,想出种种方法来替他们圆谎,其实是上了他们的当了!毛亨(?)的文理最不通,郑玄的学问最芜杂,他俩注《诗经》,闹的笑话真是不少。郑玄以后直到贾公彦、孔颖达诸人,不过将废话越说越多罢了。中唐以后,曙光渐见,如李翱、韩愈之于《论语》,啖助、赵匡、陆淳之于《春秋》,刘知几之于《尚书》、《春秋》,都能不为旧说所蒙,开宋明以来疑经的先路。宋儒所言经义,大都是将他们自己的学说套在古经的身上,无论好坏,总之十有七八非古经所本有。但如欧阳修、郑樵、朱熹、叶适诸人的辨伪,成绩却是很大。他们还有一种好处,是求文理通顺;不但朱熹注《四书》很讲究文理,就是被大家目为“陋儒”的蔡沈和陈澔,他们注解《尚书》和《礼记》也比“伪孔安国”和郑玄要通得多。从清初到现代,既有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俞樾、孙诒让、章太炎师诸人讲通文义,又有阎若璩、姚际恒、崔述、康有为诸人的推翻伪经,这几部古书(“六经”)的真相渐渐地可以拨云雾而见青天了。但以前的学者无论如何大胆疑古,总不免被成见所囿。先生说,“崔述著书的目的是要替古圣人揭出他们的圣道王功,辨伪只是手段”,真是一针见血之论。姚、康诸人也是这样。所以他们总要留下一团最厚最黑的云雾,不肯使青天全见的。我们现在应该更进一步,将这团最厚最黑的云雾尽力拨除。
中国的伪书真多,现代人的著作之中还有伪的,《章太炎的白话文》中有钱玄同的文章!(《中国文字略说》)所以我们要看中国书,无论是否研究国学,是否研究国史,这辨伪的工夫是决不能省的。“六经”在古书中不过九牛之一毛,但它作怪了二千多年,受害的人真是不少了;它作怪时用的许多法宝之中,“伪书”和“伪解”就是很重要的两件,我们不可不使劲来推翻它。
“辨《说文》的文字”,现在还不能就做,因为我对于这方面的研究还很浅。我现在只能将疑《说文》的理由简单奉告:
许慎是表彰“壁中古文经”的文字的。“壁经”之出于刘歆“向壁(即孔壁)虚造”,经康有为和崔觯甫师的证明,我认为毫无疑义了。壁经既伪,则其文字亦伪。许慎所记篆文,所释形体,大都与甲文金文不合,而《说文》中所谓“古文”,尤与甲文金文不合。依我的研究,甲文最古,金文次之,石鼓文及大篆又次之(石鼓文为秦文,从马叔平说;大篆为秦文,从王静安说),秦之金石刻及小篆又次之。《说文》所列小篆,已多汉人传讹之体;近见龚橙《理董许书》稿本,他说《说文》中的小篆还不如汉隶的较为近古,极为有见。至于《说文》中所谓“古文”,所谓“奇字”,乃是刘歆辈依仿传误的小篆而伪造的,故与甲文金文的形体相去最远。因为小篆是传误的,“古文”是伪造的,所以说是“伪古字”、“伪古义”,如“告,牛触人角着横木,所以告人也”,“射,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之类。“伪古说”,如“楚庄王曰,止戈为武”,“孔子曰,一贯三为王”之类。至于“伪古礼”和“伪古制”,这是从伪经上来的,若将伪经推翻,则《说文》中这两部分便不攻而自倒了。
要说的话还没有完,今天暂止于此,请先生教正。
先生关于《吕刑》与《尧典》方面的新发明,便希示我。
玄同。一九二三,五,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