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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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公共话语的兴起:某些关键术语(2)

正如葛瑞汉本人指出的那样,东汉思想家王充提到过,诸如世子(译者按,原文为shihshih)、密子贱(译者按,原文为FuTzu-chien)、漆雕开(ch’iTiao-K’ai)等早期儒家以及其他人就“性”这个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他们中的某些人也许实际上要早于杨朱。在处理这一主题的工作中,孟子似乎很好地注意到了他的前驱者所做的工作。

我认为,“天赋的”(Heavenlyendowed)或“天命的”(Heavenlyordained)趋向、个体生长的方向性(directionality)或潜力的观念,也许很早就出现了,而且,“性”(不论它是如何构成的)与规范性社会的关系问题,也许早在孔子以前就已经有人提过了。尽管孔子本人持有“实用主义”或“实存主义”的立场,在研究这些问题时显得犹豫不决,但他的弟子们却感到不得不处理这个问题。尽管墨子与杨朱的富于刺激性的观点也许的确有助于使辩论白热化,但他们可能并非最早提出上述问题的人。

气在战国时代的话语之中,另一个很突出的术语是“气”。当我们把注意力转向这个术语的起源,以及表示这个术语的字(graph)时,在最早的原始材料中几乎找不到明显的证据。据说在商代和周代早期曾经存在过“气”概念,在现有的原始材料中却找不到相应的表述。人们试图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找出这个字的本字(originalgraph),但迄今为止未能如愿。

我们还发现了另外一个努力的方向:根据它后来的用法向前回溯以重建这个术语的历史起源。东汉许慎的词源学字典《说文》中谈到过“云的蒸气”,赤塚忠(Akatsuka)认为,云和风当然都指宇宙中无形的力量。即便云和风具有神灵的属性,显现形式提示我们,它们是无形的和尚未具体化的“实体”和“能量”。《论语》中出现过这个术语,它的涵义之一就是“呼吸”(breath)。正如栗田直躬(KuritaNaomi)指出的那样,一见到这个字,马上就会使我们想起了它与雾、空气以及呼吸之间的联想,以及所有这些与其他文化的古代宇宙论中灵魂或精灵之类事物的联系。关于这个字,另一种解释(它也得到了《说文》的支持)强调,它含有稻米(米)的成分。根据这个观点,这个字表示蒸煮稻米或谷子产生的有营养的蒸气。这些蒸气反映了粮食所具有的维护生命和补充人类能量的滋养能力。粮食的意象甚至还暗示,人类与周围环境之间进行着能量与实体的交换。这种解释强调“气”与人类生命的联系。所有这些似乎都表明,我们终于找到了与西方“物质”(matter)概念最为接近的对应中国术语。当然,我必须指出,在大多数曾经将“风空气呼吸”关联到一起的文化中,并不必然产生这种“原初质料”(primordialstuff)

的观念:“一切事物都是由它产生的”;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中国古代曾经产生过类似的观念。事实上,只是在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期的米利都学派中,才发现一些证据,表明存在着原始质料的观念,而且只有在阿那克西美尼那里,“气”(aer)的观念才被等同于这种质料:“事物(包括正在生成、已经生成、将要生成的事物)、众神和一切神灵之物,它们的生成都来源于这一质料。”

即使“气”后来在中国被设想成某种无处不在的质料/能量,但与上文讨论过的表示秩序(既包括人类秩序又包括宇宙秩序)的术语相比,出现在文献中的时间要晚得多。如果人们的确可以作出这样的概括,即希腊“哲学”始于米利都学派,表现为“初始的质料/能量”的观念,那人们就不得不说,中国“哲学”(如果允许使用“哲学”这个术语的话)就始于如下的反思:

对无所不包的初始秩序的观念、对不要求将多元成分和多元关系还原成为任何先验存在之“质料”的秩序观念的反思。

也许可以认为,《左传》较早地提到了“气”,例如“天之六‘气’”:它生成了五种味道,又显现为五种颜色,还在五种音符中表现它们自己;当它们失去秩序时,就会产生“六种疾病”。然后,它还专门指出,这六种“气”是阴、阳、风、雨、黑暗(译者按,晦)和光明(译者按,明)。这里,人们并没有脱离事物(气寄寓于事物之中得以构成的特殊成分来思考与“气”相关的问题。但我们不能说六种“气”都是由一种无处不在的质料/能量构成的。在讨论身体这个有机体时,子产还在某种不太具体的意义上讨论了“气”。在责备晋侯放荡的生活作风(尤其是过分放纵性欲)时,他坚持认为,生活有规律、专心致力于公务、保持适当的休息,才能使一个人内在的“气”得到适当的调节,并能自由舒缓地循环。晋侯无规律的生活方式使得他的气“受到阻击,出现堵塞,并且会变少变稀”(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种物理主义的语言,看上去能够描述某种循环不息的流体,这种流体又具有笛卡尔所说的物质属性,即空间的广延性;也许,“气”的确具有那些后来的西方思想中人们会将它们归属于物质的那些属性。与此同时,由于它具有动态的性质(dynamicqualities)(迄今为止,这个术语还没有受到严肃的质疑),某些人以广为流传的陈词滥调——即西方的物质是静止的,而“气”却是运动的——为依据,固执地认为,气是能量,而不是物质。但还是让我们看看泰勒斯和阿那克西美尼所说的初始质料吧。他们所说的“水”和“气”并非静止的,似乎永远是运动的。那种完全是惰性的、只有受到外力作用才会运动的观念,只代表了很少一部分希腊关于初始质料的讨论中取得的发展。然而人们还是可以同意,“气”肯定既具有能量的性质,又具有物质的性质;后来的中国思想中用聚散观念来研究“气”,就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气”还包含有我们称为心理的、感情的、精神的、超自然的,以及甚至可以称为“神秘主义的”那些性质。西方人对于“物质”以及物体的定义系统地排除了这些性质;因此,恰好由于这一原因,他们对于“物质”的定义与“气”一点也不符合。看来绝不应该存在这样的教条:所有这些性质不可能同时内在于(inherein)同一“实体”(substance)中。有人认为,如果“能量”一词在西方只能适用于研究某一类力,而此类力又仅仅适用于物理学上的质量概念加以描述的实体概念,这是令人误解的;如果有人以“matten”“物质”一词用作“气”的全括性名称(anover-allname),同样会导致误解。

在中国和日本的大多数现代口语用法中,“气”通常用来描述感情的状态、情感倾向以及态度。人们用它来描述“激昂的精神状态”(highspirits)(不论是由于气愤还是由于赞扬),还用它来描述个人的士气、热情、勇气和自傲等。它适用于情绪、趣味,以及外在气质上的细微差别(它们反映了相应的内在性情)。假如能从所有这些含义中找出共同含义,与其说它们指向了实体自身,还不如说指向了某种“状态”:或指无处不在的实体的“状态”,或指事情的状态。假如气愤指人体之中“气”的一种状态,那么,气候也同样可以说成是天气(天之“气”)的某种状态。

可以肯定,即使对于泰勒斯和阿拉克西美尼,人们也不能武断地说,他们的“原初质料”概念中对于心理的、精神的或超自然的内容的清除,比他们对于动态性内容的清除得更为彻底。和泰勒斯的“水”一样,阿那克西美尼的“气”中也充满了“神灵”(gods)。然而,从认识的角度看,人们就能够理解,这一思想方向(它们先是为这些思想家所采纳,其后又有留基伯〈Leucippus〉和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等人根据原子主义立场进行了加固)是如何被导向明显具有“还原主义”特色的物质概念的。这就会导致这样的可能性:通过运用诸如此类的原则,如凝聚或稀释原则,或者如化合(compournding)和建构的原则,把我们知觉到的、多元化的物理世界解释成由某种简单的均匀同质的质料(它们的性质要尽可能地少)

组合或“建构”而成的。因此,通过运用这些术语,阿那克西美尼的确给出了论述,说明火是如何从更为精致的气之中产生出来、水和土是如何从更为稠密的气之中凝聚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