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佑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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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通典》的编纂旨趣——“将施有政,用邦家”(1)

杜佑编纂《通典》的过程,包括起修时间、地点和他起意修书时的年龄等问题,我们已经在前面作了考察。杜佑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这么大的精力编纂这样一部书?《通典》一书的编纂意图、旨趣、内容特点何在,在中国史学史、思想史上的学术价值意义何在?这是讨论杜佑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思想之前,本章想从学术思想的角度略加讨论的问题。

一、《通典》的内容特点

《通典》200卷,近150万字。现在看到的标点本《通典》,字数要更多一些。如中华书局出版的王文锦等点校本《通典》,笔者大致统计了一下,正文和自注文,标点之后的字数已达到190余万字。

全书由“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兵”、“刑法”、“州郡”和“边防”等共九个门类组成。每一门类又依事项分成若干细目,按“总叙”、分事典章制度沿革、历代有关议论的次序编排。全书所涵盖的时间范围,或者说所“通观”的历史范围,上溯远古,下及唐天宝年间,时间跨度达数千年。书中所用的文献材料以历史文献为主,当代文献也占相当大的比例。其中有些材料的下限,已经到了杜佑做淮南节度使的唐德宗贞元年间,最晚的在贞元十三年左右。例如卷二十一《职官三》,记唐宰相值日制度谓:“至德二载三月,宰相分直,主政事笔,每一人知十日。贞元十年五月八日,又分每日一人执笔。”此条材料,即为所见时间较晚的材料之一。又如卷四十三《吉礼二》,杜佑在其中的《郊祀礼篇》有一条自注,引用了“贞元十三年敕”。这条材料,可能是所见时间最晚的一条材料。

全书主要选载和评述历代经济、政治、礼乐、法律、地方行政、边防等制度沿革及重要的时人奏疏议论。几乎每一事项都有精心的材料选择考察和观点思考。方式是或记叙沿革变化,或分析制度优劣,或进行必要的注解评论。其中卷一至卷十二为食货典,记述历代田制、水利、赋税、户口、钱币、漕运、盐铁、工商税、和籴等制度及沿革情况;卷十三至卷十八是选举典,记述历代选举制度、考绩制度及时人的有关议论;卷十九至卷四十是职官典,记述历代官制的源流沿革变化、官数、职责、俸禄、品秩等制度情况;卷四十一至卷一四○礼法典,以百卷的篇幅,分别记述历代和唐代礼法制度发展演变的情况,其中卷四十一至卷一○五共65卷为历代礼典,按照吉、嘉、宾、军、凶五礼的次第(此为唐初《贞观礼》次序,与《周礼》及南齐讫隋礼书的吉、凶、军、宾、嘉次序不同。考察历代礼制沿革,体例编排从今不从古,体现了杜佑有思想的个人观点),记述历代礼仪制度的主要内容及其源流沿革;卷一○六至卷一四○共35卷收入开元礼的内容,为简编,亦按五礼顺序编排,是唐代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中行用的礼仪制度的汇集反映;卷一四一至卷一四七是乐典,记述历代祭祀、典礼、征行、饮宴等场合行用之乐舞仪式、制度的源流沿革与内容;卷一四八至卷一六二为兵典,主要以选编《孙子兵法》和唐初《李靖兵法》为主,记述唐代仍应用于世的兵法和军事战略战术思想;卷一六三至卷一七○为刑法典,主要记述历代刑制、审判、囚禁等刑法制度的制作情况及重要的时人议论;卷一七○至卷一八四是州郡典,主要从行政地理的角度,记述历代地方行政制度变化、州府郡县设置源流沿革等方面的情况;卷一八五至卷二○○为边防典,主要记述与边防、中外交通有关的周边少数民族和国家的地理、人口、文化、风土人情等情况。

这部有个人思想、体系体例完整、严谨、内容丰富、见解深刻、设计编排有创意,对现实政治和后世学术都有深远影响的历史学巨着,问世当时就获得了时人的高度评价。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倍受历代学者器重。历时愈久,评价愈高。

直到今天,仍然是历史学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乐于探讨研究的重要着作之一。

二、杜佑谈编纂意图

杜佑曾经先后三次,在不同时期、不同的政治形势和个人思想发展条件下,谈到他编纂《通典》一书的意图、动机和目的。第一次是在代宗大历年间(公元762-779年),《通典》初稿刚写成之时。这时的唐朝统治,刚经历了安史之乱战争的打击,政治动荡,社会不安,百废待理,人心思治。这时的杜佑,则虽然年纪尚轻,仅三十七八岁,却已心系国事,“志在兴邦”,为吏之余钻研学问,浸润经史,从事《通典》写作有近10年之久了。第二次是在事隔20多年后的德宗贞元十七年(公元803年),全书完成定稿,准备进献朝廷时。第三次是在贞元十九年(公元804年)自淮南节度使入朝为相前夕。后两次的唐廷形势,战后秩序重建、恢复中央权威的事业仍面临种种困难,议论时弊,探索治道,寻找可行的国家建设和治理方案,一时成为朝野上下思想议论的中心话题。这时的杜佑,已年届六十七八岁,成为一名阅历丰富、老到成熟的资深政治家,对时政得失和儒家的治国理论、方法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认识,只有随时因革变通,师法儒家理论和方法论才能重建秩序、安定社会,恢复唐朝统治权威的信念较之30多年前更为坚定了。

杜佑三次谈编纂意图,写有四篇文字,一篇是约在大历六年写的《(通典)自序》,一篇是贞元十七年上书时写的《进(通典)表》,另两篇是贞元十九年入朝后写的《理道要决自序》和《进理道要决表》。在这四篇文字里,杜佑概括说明写作过程、思想历程、《通典》门类划分理由的同时,也一次比一次清楚地说明了自己写作的主要目的就是“究始终”、“思理道”、“探政理”,“探讨礼法刑政”,“将施有政,用邦家”。换言之,就是从治国之道的角度探讨考察历代治政经验得失、制度因革,希望自己的探讨能够有助于国家建设和政治治理,为当政者治理国家、安定社会、重建皇朝权威提供历史治政经验和制度借鉴方面的参考。

在《(通典)自序》中,杜佑这样写道:

“佑少尝读书,而性且蒙固,不达术数之艺,不好章句之学。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徵诸人事,将施有政。夫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易》称聚人(民)曰财。《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管子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夫子曰:‘既富而教。’斯之谓矣。夫行教化在乎设职官,设职官在乎审官才,审官才在乎精选举,制礼以端其俗,立乐以和其心,此先哲王致治之大方也。故职官设然后兴礼乐焉,教化隳然后用刑罚焉,列州郡裨分领焉,置边防遏戎敌焉。是以食货为之首(十二卷),选举次之(六卷),职官又次之(二十二卷),礼又次之(百卷),乐又次之(七卷),刑又次之(大刑用甲兵,十五卷;其次五刑,八卷),州郡又次之(十四卷),边防末之(十六卷)。或览之者,庶知篇第之旨也。”

其中“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徵诸人事,将施有政”一句,是杜佑想法旨趣的最为清楚的表达。而以下对“理(治)道”诸要素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刑法、州郡、边防之间关系的表述,看起来是在介绍《通典》的内容、门类顺序划分的理由,实际上则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阐明作者的思想观点,表达作者在如何治国问题上的看法主张。杜佑认为,管子、孔子所主张的治国之道是最合适的,对于现实政治来说也是最可师法的。

治理一个国家,莫过于首先发展经济,让人们先解决温饱问题。经济是基础。衣食足而知礼节,富之才能教之,民富而制度礼法教化可行。制度是连接物质与精神的环节,达到教化的手段。教化要靠制度来推行。达到教化、亦即形成文明的社会秩序,则是实施政治管理的最高目的。管子、孔子主张的这一治国理论,杜佑以门类次第划分的形式做了诠释,给出了一个直观的逻辑表达,并且深信不疑。也就是说,杜佑信服管、孔的理论,他也认为,只有从经济出发,走经济-制度-教化的路子,先富后教、轨以制度,礼教法制并用,先教后刑,才能达到治国想要达到的目的,才是最有效也是最有道理的治理国家办法,而且还认为,管子、孔子所讲的道理,什么时候都是管用的。过去管用,今天也仍然管用,只要有变革发展的思想作指导,做到随时因革,斟酌损益。而他作《通典》,就是以这样的理论思想为指导去写的,就是要使这样的理论思想施用于时代政治。

在《进(通典)表》中,杜佑进一步写道:

“臣闻太上立德,不可庶几;其次立功,遂行当代;其次立言,见志后学。由是往哲递相祖述,将施有政,用邦家。臣本以门资,幼登官序,仕非游艺,才不逮人,徒怀自强,颇玩坟籍。虽履历叨幸,或职剧务殷,窃惜光阴,未尝轻废。夫《孝经》、《尚书》、《毛诗》、《周易》、《三传》,皆父子君臣之要道,十伦五教之宏纲,如日月之下临,天地之大德,百王是式,终古攸遵。然多记言,罕存法制,愚管窥测,莫达高深,则肆荒虚,诚为臆度。每念懵学,莫探政经,略观历代众贤着论,多陈紊失之弊,或阙匡拯之方。臣既庸浅,宁详损益,未原其始,莫畅其终。尚赖周氏典礼,秦皇荡灭不尽,纵有繁杂,且用准绳。至于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布在方册,亦粗研寻。自顷纂修,年逾三纪,识寡思拙,心昧辞芜。图籍实多,事目非少,将事功毕,罔愧乖疏,固不足发挥大猷,但竭愚尽虑而已。书凡九门,计二百卷,不敢不具上献,庶明鄙志所之,尘渎圣德,竞惶无措。”

在这里,杜佑用“用邦家”一词,对“将施有政”的意思作了进一步的补充,使着述意图表达得更为清楚明确了。“”如其义,即治理,“用邦家”就是期用于治理国家。杜佑认为,往哲先贤着书立言,都是出于“用邦家”的目的。各种经书讲了很多道理,这些道理都是有用的,事关国家建设、人伦道德、社会秩序,可以百世遵奉的。但是道理要有可操作的形式手段付诸实施推行。这个手段就是制度,就是法制。可惜诸多经书道理虽然讲得多,讲得好,却对推行道理的制度手段很少记述。

仅看这些经书,道理是明白了,具体到政治实践中,可操作的成分(法制)讲的少,还是满足不了需要。言下之意,道理要起作用,须有制度帮助推行,安邦治国需要理论指导,也需要贯彻理论的制度手段。“存法制”的事情,因此就显得很重要了。而《通典》一书,就正是出于这一考虑而编纂的。就是要使有用的道理,落实到可操作的层面。这里应指出一点,杜佑在这里所说的法制,应理解为方法、制度。关于这一点,我们看一下他《通典》一书的内容,与相关史书的内容作一比较,即可体会得到。例如礼典,杜佑对于“六礼”除了意义分析及叙事以外,还具体记载了很多行各种礼的仪式、程序、办法等内容。而看相关的史书,如《史记》之礼“书”,则有杜佑所说的罕存法制的不足。虽然,《史记》礼“书”的议论部分的内容,对于礼的意义所作的阐释、礼的作用所作的评价,似可以说是杜佑所不及的。

还应一提的是,读《进(通典)表》,除了可以更清楚地了解杜佑的编纂用意之外,还可以感受到杜佑的一种自信,一种相信所着能为时代政治所用的自信。

到写《进(通典)表》时,杜佑已经有了30多年的从政经历,阅历丰富,思想成熟,对制度应用与政治得失的关系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对《通典》一书的价值意义所在,也更为自信了。读此表,从谦虚的文字里可以体会得到杜佑很有信心,他相信他贡献的这部书,不仅能在理论上对时代政治起启发参考、经验借鉴作用,而且也能在实践上对时代的国家重建和治理起到作用。杜佑的自信,体现在通过批评以往及现实生活中两种不切实际的着述或研究倾向,认识到了自己主张的“施有政”的学术旨趣和研究方法,对于这种倾向确实具有纠偏作用这一点上。即他认为,以往及现实的群贤着述议论有两点不足。其一是着述或研究以观点论证为主,多注意理论的层面,而对理论付诸实践、可制度操作的层面注意不够,所谓“率多记言,罕存法制”。其二是只管作诊断,不管开药方,所谓“多陈紊失之弊,或阙匡拯之方”。而《通典》之作,恰是针对这两点不足而来的,探研治国之道,讨论有助于治理国家、安定社会的历代制度得失,提供可为“准绳”,可为“来今龟镜”,可以致用的思想观念和经验事例,从而为施政治国开出“匡拯之方”,正是《通典》着书立说的旨趣所在。所以,杜佑相信,他的这部书能够补益于时代政治,起到“将施有政,用邦家”的作用。

在《上理道要决表》里,杜佑回顾《通典》思考写作经过、谈为什么要编《理道要决》,对自己的编纂意图作了这样的总结:

“窃思理道,不录空言。由是累纪修纂《通典》。包罗数千年事,探讨礼法刑政,遂成二百卷。先已奉进。从去年春末,更于二百卷中纂成十卷,目曰《理道要决》,凡三十三篇,详古今之要,酌时宜可行。贞元十九年二月十八日上。”又在《理道要决自序》里这样写道:“隋季文博《理(治)道集》,多主于规谏,而略于体要。臣颇探政理,窃究始终。遂假问答,方冀发明。第一至第三食货,四选举命官,五礼教,六封建、州郡,七兵刑,八边防,九、十古今异制议。”

“理道”即治道,治理国家的道理。“政理”即政治管理的道理,即礼法刑政等国家制度建设和管理运作体制机制的道理。杜佑认为,探讨治理国家之道应抓住要点、抓住根本。治理一个国家,抓住礼法刑政这样的制度建设和管理运作问题,就是抓住了要点、抓住了根本。而空发议论,或者仅仅就事论事地批评规谏某些具体事,不从整体上、宏观治理之道、国家制度建设、管理运作体制机制的高度去把握认识问题,不把具体发生的事情与总的政治目标和大的运作过程相联系、进行利弊意义思考,作出道德价值判断,则是没有用的,于事无补。

《通典》之作,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思考基础之上的。《通典》已经献上。现在再以问答体的形式,按《通典》的次序,把所思考的“理道”要点总结出来,作一说明。

这就是杜佑《上理道要决表》和《理道要决自序》两段话要表达的意思。

三、李翰评《通典》

杜佑的同时代人,如曾经“与杜公数旬探讨,故颇详旨趣而为之序”的李翰,以及曾任杜佑幕府掌书记多年、为之作“写真赞”的符载,曾为幕府部下及朝中同事的权德舆,对杜佑的着书意图旨趣,以及《通典》的价值意义、所具有的经邦致用作用也有很好的理解把握。

李翰是第一个对《通典》编纂意图及价值意义做出评价的人。他在为《通典》写的序中说道:

“儒家者流,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何哉?其患在于习之不精,知之不明,入而不得其门,行而不由其道。何以征之?夫五经群史之书,大不过本天地、设君臣,明十伦五教之义,陈政刑赏罚之柄,述礼乐制度之统,究治乱兴亡之由。立邦之道,尽于此矣。非此典者,谓之无益世教,则圣人不书,学者不览,惧人冗烦而无所从也。先师宣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七十子之徒,宣明大义,三代之道,百世可师。而诸子云云,猥复制作,由其门则其教已备,反其道则其人可诛。而学者以多阅为广见,以异端为博闻,是非纷然,塞胸满腹,鸿洞茫昧而无条贯。或举其中而不知其本,原其始而不要其终。高谈有余,待问则泥。虽驱驰百家,日诵万字,学弥广而志弥惑,闻愈多而识愈疑,此所以勤苦而难成,殆非君子进德修业之意也。